馬車辘辘,停在了東安門外。
“公子,到了。”
車內,一位身着東方曉色的金繡雲紋團衫,外着夾棉的靛青綢面比甲,發髻精致,環佩垂額的貴女與一位身穿赤紫雕花錦圓領衣、頭戴紗帽腰纏烏角帶的公子并肩而坐,雖然皆是神色凝重,若教不知情的人望去,還真似一對般配無匹的少年夫妻。
景馳望向明娪側臉,便知她緊張,于是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道:“去罷,莫誤了觐見的時辰。”
他們今日并不順路,一個入宮,一個出城入南宮,但他掐算時機,倒也方便先送她來宮門。
明娪手心一片汗水濕濡,擡頭望他,問道:“你說……我決定這樣做,能行麽?”
“明世伯與我皆道不可時,阿娪偏要冒險行這樣一招,如今到了宮門前,阿娪倒遲疑起來了?那不如我們就此回去?”景馳微笑,倒是不曾為她對我反複而惱怒。
她微抿着朱唇,決心倒是很足,“不,錯過今日的時機,還不知何時才能救景世伯出來呢。”
景世伯不能沉冤得雪一日,景府上下便也要跟着被軟禁一日,景馳又要多憂愁一日。倘若此事拖到過了年下,恐怕連他們的婚期都要推遲……
按照慣例,每到立冬、立夏,京中各府內眷都要向太後宮中送去時令食品一例,象征祝願太後飲食安康。
如今太厚避居南宮行宮,已有多時未曾召見任何外官,然而今日立冬,南宮那邊倒是不好破了慣例,将各府送來的飲食俱收下了。
如此看來,今日果然是他們行事的唯一時機,而且時間緊迫,要二人配合密切才是。
景馳含笑安慰道:“別怕,萬一有什麽不妥,大不了就當你陪我共度艱險了。”
明明是明娪出的主意,拉景馳下水,如今他卻說是讓她陪自己度險,明娪聽了,心中一暖,平白就生出了許多勇氣,準備好入宮面聖了。
二人又揀了些計劃中要緊的關節提醒對方,随後明娪便下了馬車,端方大方的入了宮。
望着明娪同早等候于此領路的小內監背影消失在視野中,景馳才下令讓馬車向城外駛去。
明娪原本就是從宮中出去的舊日女官,入宮面聖之事有崔昭幫忙安排,是以還算順利。
她如今只是擔心景馳去南宮見太後是否能順利。
随着內監一路昂首闊步的向禁宮深處走,處處俱是她曾經熟悉的重檐鬥拱。待穿過了南三所,又繞過了那瑰麗的九龍影避,繼續向北,她便大概知道,皇帝應該是在皇極殿或是養性殿中見她。
果不其然,那小內監直直将她領到了養性殿門前,才道:“請姑娘在此稍候,容奴婢入內通報。”
明娪得體淺笑,“有勞公公了。”
冬日寒冷,厚厚的棉簾子将殿門封得嚴嚴實實,不曾露出裏面任何一點景象。
僅僅在小內監入內時,侍立在外的侍女打簾,明娪低頭不曾窺視,倒是聞見了一縷馥郁的萬春香煙味道。
萬春香是從前太子慣常喜愛的香料沒錯了。
內裏沒有一點聲音傳來,明娪低頭侍立在外,不曾被寒冷侵擾,思緒又回溯到那日她回家後闖進書房的時候。
她先前聽了紫蘇的勸告,覺得面聖倒是十分必要。可一見到父親與景馳,便已經心知他們絕對不會同意讓她拿着遺诏親身犯險。
情急之下,她倒是又有靈光閃現,一個更冒險的念頭便這麽成形了。
此事不僅要皇帝明察,也更需要太後松口。皇帝已經穩坐皇位,還需要遺诏來向他證明什麽嗎?反倒是太後,一心呵護小兒子,這份遺诏該是用來拿捏她老人家七寸的才對。
可是如今太後已勢同鬥室中被困的猛虎,她擡眼觑着父親,他連面聖都不許她做,怎麽可能同意她去老虎屁股上拔毛?
于是當時她先暫且服了軟,只說她不打算帶遺诏去見皇帝,而是只想趁年節下、皇帝大婚前的時機,入宮一趟,稍作求情而已。
只是不想她眼底的精光俱被景馳看在了眼裏,當晚他便又偷偷找她,循循善誘的讓她将腦子裏的鬼點子先說了出來。
她也是破罐破摔,說出了計劃後,強詞奪理,“你若擔心我不能成事,那不如與我一起,你去面聖陳情,我去對付太後,也算為我分擔了危險,你我同心,才能其利斷金嘛。”
誰知景馳竟是認真思索了她所說的辦法,提出了異議,“遺诏到底是由我父親藏着,我拿了去見太後,也算師出有名。不若你去入宮面聖,我來對付太後。”
如今她站在這裏,倒有些後悔,太後城府頗深,她應該堅持由自己去南宮的。
正想到這,只見門簾再次掀開,內監再次出來,低聲道:“明姑娘,陛下有請。”
明娪趕忙斂了心神,邁入殿內,只覺得一陣暖意熏人。
轉進了暖閣,她一直低頭,卻也能勉強看到不遠處桌案前立着一個身着明黃盤領窄袖便服的年輕男子,正在揮墨寫字,清隽面龐中暗含了英武之氣,便是皇帝沒錯了。
明娪緩緩下拜,口中呼道:“臣女明娪,叩見陛下。”
皇帝聞聲,這才放下手中筆墨,随口道:“唔,是你來了,起身賜坐罷。”
雖然自淳寧出嫁後,明娪便甚少見到皇帝,然而如今他們見面,皇帝倒待她倒還有些舊日相熟的意味。
放下了筆後,皇帝望向她,笑意和善,“那日聽崔昭說,通政使司明通家的女兒有意求見朕,朕還想了半晌,不曾想到原來便是從前跟着淳寧的那個小姑娘。”
明娪誠然道:“是,多虧了驸馬,臣女才能面見陛下。”
如此一見,倒是勾起了皇帝的幾分哀愁,他感嘆道:“可憐我那妹妹早早的去了,想必明姑娘也很是難過了一陣吧?”
明娪低頭,“是,前些日子臣女還去西山祭拜了公主,看她如今安寝之處一片寧靜,也算有所安慰。”
“朕記得從前淳寧胡鬧似的給你個什麽‘奉旨雲游’的名號,如今她不在了,你倒是肯長留京城了。”皇帝輕笑一聲,“聽說明姑娘甫一回京,京中就鬧了好一出風雲際會,端的是比戲文中說的還精彩呢。”
早聽說因為涉及龐家貴女,皇帝已經下令徹查此事,如今聽他這般說來,明娪不禁汗顏,趕忙起身道:“鬧到如此地步,也不是臣女所願,還望陛下明察。”
皇帝見她慌着解釋,倒是愈發笑意濃厚起來,“朕知道,那些無聊的官眷拿未來皇後的出身做題目取笑,你這一拳下去,朕倒是還要謝謝你為未來皇後出頭了。”
明娪低聲喏喏道:“陛下想是聽岔了,臣女沒有一拳,只是一掌……”
“呵呵,幸而如今風波平靜了,聽說明姑娘倒是又定下婚約,是同誰家來着?”
什麽叫“又”定下婚約?明娪眉頭微皺,她看這皇帝是存心拿她取笑吧?
可皇帝的問題,她又不得不答,只好開口道:“禀陛下,臣女的婚約,是與謹身殿大學士景大人家的長公子。”
皇帝恍然大悟,“啊,是了是了,難怪你離宮多年,此時倒平白的來觐見朕,必是為了你未來夫家的事來求情的吧?”
明明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他偏要裝成現在才想通似的,明娪不禁心道,也不知這皇帝在這演些什麽呢?
但既然切入主題,她也該開始說話了。
起身下拜,她仰頭目視皇帝,揚聲道:“陛下,臣女今日前來,是想為您分憂的。”
皇帝佯作驚訝,“哦?朕有何憂?”
“陛下即将大婚,雖然宮外關于龐氏小姐的議論已經被止住,可似乎尚有一違背禮法的難題,尚未解決。”
皇帝收起了笑意,不再與她迂回,直接問道:“你說的可是朕的母後不肯回宮的事麽?”
明娪點點頭,鎮定道:“太後一直避居南宮,陛下大婚之日倘若不想違背禮制,那便只能攜新後去南宮拜見太後了,到時候南宮的大門可否願為陛下新後打開?如此一來,豈不是天下皆知陛下與太後母子失和?臣女有法子勸太後回宮,屆時矛盾迎刃而解,景大人的冤屈自然可解了。”
皇帝聽了,沉吟片刻,明娪望着他,只覺得已經緊張得心跳如擂鼓。
這片刻時間竟是難熬得像是過了一年,皇帝才冷笑道:“我還道你是來找我求情,原來是将賭注押在了太後身上。”
明娪趕忙再度下拜,事已至此,倒不怕在觸到皇帝逆鱗,于是繼續道:“臣女久在宮闱,曾經親眼目睹太後與陛下、寧王殿下、長公主殿下之間母子情深。如今臣女想要令景大人沉冤得雪,不敢紅口白牙的來求情,唯有拿出十萬分的誠意,令陛下解了眼前之難。家和萬事興,臣女私心想着,若淳寧長公主泉下有知,也定會盼望太後能與陛下重新和睦的!”
“竟是連淳寧的名號都搬出來了……”皇帝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理,卻是心中愠怒,口中也不客氣起來,“就憑你一個小小五品官之女,有何本事讓太後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