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轉身,面對百官。纖瘦的身體,稚嫩的面孔,卻再無一分不安和遲疑,滿滿的,是屬于帝王的威嚴和天子的氣勢。
百官俯首叩拜之中,年少的新帝擡首望向身側不遠的國師,緊抿的唇角流露出幾分柔和之意。
此後,這萬裏江山,便只有你陪我來看,陪我來守。倘若可以,可否請你永遠不要離開。
新帝登基之後,各部都不約而同送上不少頭疼問題。一則是因為國喪與登基大典之時,積累過重。二則也是為了考驗新帝的能力。雖然先帝纏綿病榻之前,尚是太子的新帝已經接手不少政事,卻始終未曾真正以一國之君的視角去看待這些。
放下手中的朱筆,新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下意識又看向身側的國師。
如果不是一直有國師幫助,恐怕他還不能這麽順利接手這一切。對于這位名為臣子,實為授業恩師的國師大人,新帝是由衷的信任和依賴。
察覺到帝王的目光,司然擡起頭看過來,緩緩笑開:“皇上累了?”
微涼的手指觸上額頭,緩解了酸脹的頭痛,精神也好了幾分。林和握住司然的手,剛想說話,手中微涼的手卻迅速抽出,退至合适的距離。
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林和狀似自然地笑着看向林景和:“後宮之中妃嫔可安置妥當了?”
司然半低着頭,沉聲道:“除去三皇子生母已薨,六皇子年紀尚小外。其餘成年封王的皇子皆以将母妃接回封地奉養。未承恩寵的妃子皆被遣送出宮,其餘妃子擇日送往苑華寺為國祈福。至于尚未離宮的太妃和太後……”
司然一默,沒有繼續說下去。
林和垂下眼睑,半晌才道:“願意離開的,便讓她們母族接回去頤養,若不願回去的……宮中也不差這些……”
颔首施禮,司然應聲:“是。”
蕭遲最近幾天過的很煩躁。
人在京城,卻只在國喪當天和登基大典當天見過司然兩次。而且司然沒有留給他半分關注的目光,似乎根本不認識他這個人。越是這樣,蕭遲越是心急。
他媳婦一直以來都那麽萌那麽依賴他,怎麽換個地方就跟換了個人一樣呢!這樣絕對不行!
蕭遲同志感受到了世界的惡意,深深的危機感!
但無事不能随便進京,國師大人又從不随便出宮,想見人的蕭遲怎麽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急的頭發一掉一大把。
近身小厮看着他的這幅樣子,也跟着着急。
“王爺,您這是……”
蕭遲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有沒有什麽法子……能進宮?”
小厮一臉惶恐:“王爺您想做什麽?”
蕭遲白他一眼:“想什麽呢!你家王爺我是那麽不靠譜的人嗎?”
小厮沉默,低着頭腹诽。
王爺您以前鐵面無私正直威嚴,但是打從進了京以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哪是不靠譜……是非常不靠譜!
腹诽完畢,小厮擡起頭一臉正色:“王爺您一心為民,自然十分穩重。不過……這進宮……還是避諱這些好。如今正是敏感時期,想必皇上也不願看王爺您進宮。”
蕭遲挑了挑眉,嫌棄地咧咧嘴:“還真當誰都惦記着他那點東西,要不是……咳咳……小天啊……你說,國師一般什麽時候出宮呢?”
小厮也跟着咧咧嘴:“國師大人向來神秘,小的不知。”
蕭遲瞥了一眼牆角的樹叢,翻了個白眼,不再搭理他,轉身進了屋。
錦袍男子看着屬下的線報,輕笑:“他倒是……呵……”
屬下不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惴惴不安地擡眼看了看,才又道:“屬下們探聽的時候……似乎被他發現了……”
男子不甚在意的點點頭:“以他的功夫,發現你們不足為奇。罷了,日後這邊不用再盯着。其他人呢?可有什麽消息?”
“二王爺和五王爺進京前曾商議聯手,卻在前一陣京外亂動中突然反目。其他幾位王爺暫時未有動作,只是淑太妃暗中有些布置。”
男子不屑的撇撇嘴,“只剩下老七那麽一個在宮中,她自然不肯安生。盯着她,有什麽異動再報告。明日休沐,将這封信送入國師手中,其餘不要多說。”
身旁一直未開口的人突然道:“主子不打算進宮面聖?”
男子微微一笑:“總要先看看這位威風八面的國師大人是哪路貨色,才好決定何時亮出底牌。”
皇宮,碧濤閣。
碧濤閣中布置了無數勘測儀器,以及陣法布局。歷代國師皆居于此,除了皇帝,平時不會有外人随意進入。
碧濤閣中栽滿了青竹,是金碧輝煌的皇宮中,唯一一處充滿樸素和寧靜的地方。
碧竹錯落間,一道白色身影飄忽不定,只有屢屢驟然閃過的寒光,和淩厲地劍氣交錯而出。
林中竹葉輕動,身影驟然停住,穩穩落于地面。
“出來。”
沉凝如死水的聲音穿透竹林,讓隐在暗處的人不禁一抖,無奈地走了出來。
司然微擡眼睑看向來人,面無表情:“你是誰的人?”
來人未多言語,只是雙手呈上一封書信,恭敬地道:“我家主子命我将此信交予國師。”
司然接過書信,地上的人便瞬間拔地而起,消失在竹林中。
司然恍若未覺,徑自打開書信。
信紙是京中富貴人家常用的滬南輕熟,墨是上好的松徽墨,紙上字跡龍飛鳳舞難掩氣勢。單看這些,便能看出是個身份不低的人。
信中并無多言,只是相邀隔日于京中萬華樓一聚。
落款一個蒼勁有力的筠字。
望着那個有些熟悉的落款,司然若有所思。
京中貴族中,少有以此字為名。只有先帝的嫡親兄弟逸王,在冠禮之時得太上皇取字逸筠。
逸王生性寡淡,從未參與權勢争鬥之中。甚至于封地這些年,也從來都恪守本分,從不逾距。這次新帝登基,在衆王都懷着別樣心思中,卻依舊遵照仙帝遺命,扶持太子登基。
若說起來,逸王無疑是先帝最信任的王爺。
那麽這種時候……這位逸王殿下,又為何來找上他?
司然眯了眯眼,看着緩緩飄落的竹葉,沉思。
京中三皇子景王府,蕭遲捏着手中的信,挑了挑眉。
逸王逸筠?找上他是為了什麽?
天知道他完全不想去攙和那些莫名其妙無聊至極的權勢之争,他現在只想好好跟媳婦套套近乎,搞清楚怎麽一回事。解決了事情趕緊讓一切回歸正常!
97|Chapter95
次日。
萬華樓前站着一位白衣公子,面上帶着一張遮了半臉的面具。雖看不清面容,負手而立的身姿仍舊引得不少人回望。過往行人腦中皆模糊有了個形象,對于這位白衣公子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緊。
那人擡頭望了一眼萬華樓的牌匾,擡步走了進去。
方才進門,便有衣着得體的下人迎了上來,讓小二連上前的機會都沒有。
白衣公子凝眸看着眼前的下人,那人帶着恭敬地笑容,施禮:“主子已在二樓靜候公子駕臨。”
白衣人未開口,沉默地跟着那人上了樓。
門被推開,正對着門的方向坐着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長相俊美,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風流倜傥的不羁之意。瞧見來人,男子微一挑眉,複又笑道:“國師大人,久仰了。”
司然看着那人,淡然地拱手做禮:“見過逸王殿下。”
逸筠挑眉看着他:“國師大人好眼力,只是……是如何猜到是本王的?”
司然面色自如地坐下,面容柔和了幾分,似乎有了些許笑意,又似乎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眼中仍舊一片冷清:“虞帝在位十七年,暴政昏庸,惹得民不聊生,卻最後落得個暴斃龍床的下場。而這十七年間,虞帝用盡手段,卻始終未曾找到過傳聞中擇明君而忠,來去無蹤的天龍衛。王爺可知,這是為何?”
逸筠饒有興致地趴在桌上,單手支着下巴看他:“為何?”
“因虞帝是昏君,天龍衛未曾效忠于他,更在儲君定下之時,現出天龍令,親手結果了暴君之命。爾後,三代帝王兢兢業業,治理萬裏江山。為的是黎民百姓,也是天龍衛的效忠。得天龍衛效忠,手握天龍令者,方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司然一字一句,語氣平淡無波。
逸筠唇角笑意更深:“據本王所知,國師這五年來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上,卻兩袖清風,讓人佩服。卻不知,國師是當真對着權勢無心,還是在等這天龍令的出現呢?”
司然擡眼看向逸筠,古井無波:“大殷國師永生效忠帝王,無論昏君暴政,或是任君明德,都不可生違逆之心。倘若有了私心,必将是會面對萬毒嗜心之死。”
逸筠輕嗤一聲,笑了:“國師一脈素來就喜這玄乎玩意,也難為你們師門從未有過違反之意。罷了罷了!”擺擺手,他又靠前坐了幾分,滿眼好奇:“你又是如何知曉天龍令在我手中的?”
司然微微一笑,冰雪消融一般,屋中的氣氛也陡然柔和不少:“我于年幼時,曾同師父偶然見過一面天龍衛。天龍衛隐匿之術天下無人能破,若不是本門有特殊的破解之法,自然也不可能窺破。不過……也便是因為這秘法,天龍衛的隐匿于我而言,不過是小孩子的游戲。”
萬華樓四周幾道氣息陡然一僵,惹得司然眼中笑意更深。
逸筠輕笑着搖搖頭:“到底還是年輕人,這群小子不過剛剛入籍,尚未學會自家師父的沉穩,倒讓國師見笑了。”
司然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兩人似乎都已探明對方的心思,屋中氣氛也活絡起來。司然少言,卻才華驚人,屢屢開口都讓逸筠有驚豔之感。而逸筠自己本身就是個見多識廣又善于言談的人,一靜一動,倒是毫無滞澀生疏的感覺。
交談許久,逸筠咽下口中清冽的佳釀,忍不住嘆息:“我竟到今日才識得司兄,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司然舉杯,眼底笑意清澈:“既能相識,便不算遺憾。”
逸筠點點頭,抿了一口酒在口中含着品了許久,才緩緩咽下,贊同地應聲:“這話有理。倘若沒有今日一行,恐怕我與司兄只能是各自為界,互制互約了。”
兩人舉杯對飲了一杯,逸筠又道:“你說,皇兄若是看到你我今日結緣,會不會後悔當日有了這麽一番安排?”
司然搖頭輕笑:“王爺做了十幾年的閑雲野鶴,如今正是朝廷動蕩之際,先帝定然是放心王爺才會有此安排。權與勢分庭抗拒必然不會是帝王之願,你我能相識相交,想必是先帝最願看到的。倘若你我當真有一人心懷不軌,無論哪一方,都不會淘到便宜。而忠君的一方,卻必然會是勝者。”
逸筠輕‘啧’了一聲,感嘆:“你說,你小小年紀,腦子動不動就要轉上個千百個彎,不累麽?再者說,雖說看似權與勢分庭抗拒,卻還是我落了下風。我那皇兄,可還是防着我的。”
司然擡眸看他,似是不解。
逸筠輕笑:“天龍衛效忠明君,效忠的是君。若我一日未坐上那位置,他們便只是暫時聽從我調遣。倘若我那侄兒是個有用的,我一旦有所動作,天龍衛怕是第一個不會放過我啊……”
“先帝必是料定王爺不會有此一舉,才會這般作為。否則,經手了王爺的天龍衛,也定然不會得了皇上的信任。”
逸筠再度咂咂嘴:“你說……你這人怎麽就這麽精呢?當年我父皇說,皇兄聰慧睿智,天下間少有對手。便是上任國師,也不一定能有其七分。要我說,我那皇兄恐怕還真不及司兄。”
司然垂眸笑了笑,并未言語。
非是上任國師不及帝王,而是不願及。
帝王的信任永遠是短暫而薄弱的,縱使有千般報複能力,也絕不能再帝王面前盡數顯現。否則,他那冠絕天下的師父,又為何早早離世……
逸筠似乎也知道什麽,說完話就發覺了自己的胡言,頓時惴惴地看向司然。果然看到他垂眸不語,面上也有幾分暗沉。
清了清喉嚨,逸筠道:“說起來,今日還有位客人,瞧着時辰,也該是來了。”
司然下意識擡頭:“誰?”
問完才發現自己的失言,竟不知不覺間對着逸王毫無戒心禮數。
逸筠不在意的笑了笑:“這位客人也是個有意思的人物,想必司兄也願意與之博弈一番。”
話音一落,門被敲響。
“主子,客人到了。”
門開,高大俊挺的身影出現在兩人眼前,似有若無得異樣在心底一閃而過,讓司然怔了怔神。
逸筠笑着舉杯:“皇侄,你可是來晚了。”
門被推開的一瞬間,蕭遲所有的心神都綁在回身看自己的人身上。
他看過他千般模樣:或是軟萌可愛,或是冷肅嚴厲,或是脆弱恐慌,亦或是巧笑嫣然。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司然,一身白衣襯得稚氣全無,帶着幾分出塵之意。面上面具冰冷,眼中柔光尚未散去,看向自己時帶着幾分怔忡和困惑。
那一瞬間,蕭遲突然覺得有些莫名的欣喜。
就像是一直捧在手心的孩子突然間長大了,而且越發惹人注目。
欣喜而充滿成就感,卻又因為這幅樣子被無數人觀賞過而隐隐有些嫉妒。
索性他還沒忘記自己現在是誰,手中折扇一翻,抵在手背上做了個半禮:“侄兒見過皇叔。國師大人,久仰。”
客套有禮的語氣讓司然皺了皺眉,不知自己那一瞬間的不舒服是從何而來,卻來不及細想,只能拱手回了一禮。
逸筠發現了兩人之間的氣氛,不由得有些好奇,卻仍舊一派淡然灑脫地輕笑:“侄兒,國師大人可是難得一見的。想必今日,才算是你二人真正相識吧?”
蕭遲微微一笑:“皇叔此言差矣,國師之風采當日于登基大典之上便銘記于心,侄兒早有結交之意,卻不好逾矩。反倒要多謝皇叔今日之邀,給了侄兒這麽一個機會了。”
逸筠咂舌:“得了得了,快坐下吧。你們兩個一個比一個會坐表面功夫,也不知道是和誰學的。”
蕭遲眯眼一笑,神色自如的坐在司然身邊,順手替他斟了一杯桌上放着的淡酒,還夾了幾道帶着辣味的菜。腦中卻百轉千回:照他的記憶,逸王與三皇子自小便親近,由于三皇子是庶出,基本沒有争位的可能。再加上本人也沒什麽雜七雜八的心思,兩人相交從不參雜陰私。
他本來以為這位皇叔今天叫他來,是來試探他的。現在看來,是真的打算讓他與司然相交。不過……一開始叫他來的目的,恐怕并不是這樣。畢竟,這位皇叔還是沒有停止過對他的查探的。
逸筠看着他行雲流水仿佛做過千百次的動作,忍不住眯了眯眼,開口:“你們……相識?”
司然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碗碟,又看了看蕭遲。
蕭遲手下動作一頓,随即不着痕跡的放下碗筷,一派坦然:“早有耳聞國師驚人之姿,自然忍不住多番了解一下。方才是本王莽撞了,請國師不要責怪。”
司然下意識搖了搖頭,卻沒有對蕭遲的靠近感到半分不适應。仿佛這樣的距離,以及剛才那番動作已經經歷了無數次,早已習慣。
想到此,司然忍不住又皺了皺眉。
他與三皇子從未相識,更談不上有什麽交情。而他喜辣,不适飲烈酒這些習慣,更是從未有人知曉,就算真的查,也絕不可能查得出來。
那麽……這位三皇子,又是從何得知的呢?
98|Chapter96
逸筠裝作沒有看到兩人間的異樣,一邊輕松的挑開話題,一邊頻頻舉杯,将兩個初來乍到的愣頭青哄得暈頭轉向,灌下一肚子烈酒。
如若不是蕭遲一直堅定地給司然續杯淡酒,怕是桌上第一個倒下的就是這位國師大人。
眼瞧着冷清淡薄的國師大人面上逐漸升起紅暈,清澈的眼中也早就染上茫然。逸筠舉杯遮掩住唇角的笑意,對着蕭遲努努嘴。
蕭遲看見他的動作,略帶醉意而遲緩的腦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沒等他想明白是什麽意思,一道清淡的竹香伴着個瘦削的身子就直直栽進他懷中。
司然這一倒,蕭遲再大的酒勁也過了。趕忙把人扶起來看了看,确定了沒事這才瞪了在一邊看熱鬧的他名義上的四叔。
逸筠也不惱,輕晃着酒杯看着蕭遲動作熟練的把人抱上屏風後的小榻上。又叫人打水濕帕,細細擦過醉倒了的國師大人的臉和手,才複又坐回桌前。
而這一系列動作做完,蕭遲沒有絲毫尴尬和不自在,仿佛根本不在意被逸筠看到。
逸筠挑了挑眉,“據我所知,遲兒你應是第一次與國師同桌而飲才是。怎麽方才那番動靜,倒像是照顧家中嬌妻?莫非遲兒你背着皇叔,偷偷在家藏了美人,不願讓人一觀?”
蕭遲在心底翻了個白眼,面上卻全然不顯,對着逸筠似笑非笑:“侄兒那點事情,皇叔不是知道的清楚麽?”
逸筠也不在意他的嘲諷,仍舊不肯放過方才的話題:“這照顧的可是夠細致的,若不是在嬌妻美妾身上歷練出來的,那就是對着我們的國師大人無師自通,一見鐘情了?”
“是啊是啊,侄兒我一見到國師就被其驚為天人的身姿所惑,此生此世都非他一人不可了。”蕭遲語氣随意,态度敷衍,看起來極像是随口應和。
逸筠卻不以為意,輕笑一聲,意味深長地道:“侄兒啊……莫要怪皇叔多事,這國師大人,恐怕還不是你能要的。端要看宮裏那位願不願意放人了。”
蕭遲垂下眼睑沒有回答,遮掩住的眼底卻一片不屑。
媳婦早就是他的人了,那小皇帝還能真不給他不成。等到媳婦想起來,或者重新追到手,小皇帝自然沒話說了。
想到自己即将面臨的事情,蕭遲有點興奮。
哎喲,踏破時空尋找記憶全失性格大變的愛人,又或者再陌生的時空和完全不一樣的愛人重新談個戀愛。這種事情……真是想想就就讓人激動呢。
逸筠完全不懂他那種十分亢奮激動的表情是什麽意思,觀察了半天也沒觀察出個結果,忍不住開口:“你想什麽呢?”
蕭遲立馬一臉正色:“沒什麽。”
開什麽玩笑!這種夫妻小情趣神馬的!能随便和別人說嗎!
逸筠懶得和他計較這些,轉而談起正事:“此次諸王入京皆是各懷心思,若不是城外那場混亂的意外,恐怕此時京中早已一片混亂。你可有什麽想法?”
蕭遲挑眉看他,眼中帶着點譏笑:“皇叔不是早就查清楚了麽。當日我怎麽說的,就是怎麽想的。宮裏那位的地方,我不想要,也沒興趣要。別人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別動着我的一畝三分定,我犯不着和誰計較。”
逸筠一愣,被他的話有點震住了。半晌,才搖了搖頭:“你倒是直接。不過……有一件事你需要明白。”
蕭遲擡眼,作洗耳恭聽狀。
“我屬意讓你與國師結交,卻也只是相互牽制的利益關系,更深層的緣卻輕易莫結。他日若當真東窗事發,國師必然會是第一個受牽連的人。倘若新帝信任國師,必然不會願意你與他交好。倘若沒有那麽深的信任,你與國師的結緣更無異于催命符。無論對你還是對國師,都不是什麽好事。”
蕭遲笑着飲下酒,沉默了許久。
屋中焚着清淡的香,有安神靜心的作用。雖說一個酒樓的雅間放着這種香有些奇怪,卻意外地效果很好。伴着熏香,屋中的氣氛凝滞中又帶着幾分随意。
就在逸筠以為蕭遲不打算回答他的話時,蕭遲突然對着他微微舉杯,眼底慢慢地認真:
“侄兒這一生沒求過什麽,唯有他,是放不下,也不可能放下的存在。倘若有人當真要動他,且要看看能在我手中能過幾招。”
逸筠從未見過這樣堅定的神色,不為家國信念,不為夢想渴望,單單是為了一個人,一個應該算得上相識不久,尚未深交的人。但奇怪的是,他的三皇侄說出這番話時,并沒有用多麽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地語氣,卻奇異地讓他不由得信服。
那是一種可以稱之為深入骨髓的執念,單單因為這個人是他,所以毫不猶豫的拼上一切。舍棄一切,也斷然不可能松開他們之間的緣分。
堅定,而執着。
逸筠覺得莫名其妙,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那一瞬間冒出的羨慕。
酒桌上的事情已經盡數談完,天色已經不早,司然在榻上雖然睡的迷糊,卻并不舒服,總是時不時就會動動。
蕭遲和逸筠索性沒有再喝下去,起身準備離開。
逸筠站在門邊,看着蕭遲小心翼翼地看着把身形消瘦的國師抱進懷中,如同珍寶一般小心呵護。直到送上門外的馬車,還細心的掖好薄毯的四角,又叮囑了一番駕車的馬夫,才退到一邊,看着馬車離去。
從始至終,眼中的溫柔和缱绻,從未消散。
看着奔着皇宮而去的馬車,以及一臉戀戀不舍地蕭遲,逸筠嘆息:“現在我相信了。”
蕭遲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往自己的府邸走去。
逸筠看了看隐匿于大道上漸行漸遠的馬車,又看了看走入人群的蕭遲,最後擡眼看向天邊。
“你說……我是不是也該找個伴了?”
身旁的小厮眼也沒擡,恭敬而淡定地回答:“回王爺,王府後宅還有三位沒有位份的姑娘和兩位公子,您暫時還不是不要繼續收人了。”
逸筠一臉尴尬,伸手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腦袋。
司然這一覺直直睡到了第二天,睜開眼看着窗外蒙蒙亮的天,茫然了一瞬。
聽到動靜的小厮很快走了進來,恭敬地候在床邊等着司然将衣服穿妥當。
穿到一半,司然手中突然一頓,擡眼看向近身小厮:“昨晚我喝多了?”
“回國師大人,是。”小厮垂眸恭敬地回答。
“那是誰送我回來的?”腦中迷迷糊糊有了個影子,卻像不太清楚是什麽。
那小厮頓了頓,苦思冥想了半天,才腦中一亮:“是……是逸王府的馬車!逸王府的人将大人送到了齊陽門,又派人知會了小的,小的們才去接的大人。”
司然停頓了一下,随意點了點頭。
逸王府的人送他回來的?那麽……昨天那個人是誰?
那個替他打水擦臉,又抱他入懷,最後還體貼的掖了被角的人……是誰?
想到可能的人選有逸王,司然手中一頓,心底不自覺一陣惡寒。但緊接着,又想到了那張俊美淩厲的臉。
是……他嗎?
應該不是吧?他們……不過是第一次見面。昨天的一切,應當是巧合才對。
想到這裏,司然垂下眼,将手中的熱帕子丢進水中。心底,輕輕劃過一道黯然。
雜七雜八的思緒沒有持續許久,司然整理了衣衫,邁步出了房門,前往朝陽殿。
殿前站了不少或年輕或年邁的臣子,瞧見司然的到來,都殷勤得或含蓄的打了招呼。偶爾有那麽幾個不甘不願的,卻也沒有太過凸顯自己的例外。
司然淡然地回了禮,杵在一邊閉目養神,不去參與別人的小組讨論。
不經意間察覺到一道視線,司然一睜眼,正巧對上蕭遲看過來的目光。
目光相觸,一個淡然無波,一個溫情脈脈。
司然皺了皺眉,有些不自在的移開視線。随意一掃,看到了逸筠望着他們兩人,似笑非笑地模樣。
不多時,殿前鐘聲悶悶響起,百官列位進入大殿。大殿之上的新帝一身龍袍,帶着生澀而稚嫩的威嚴。無法讓人全然信服,卻又不得不向其臣服。
新帝的目光略過司然,又分別自百官身上劃過,最後落在蕭遲與逸筠身上頓了頓,這才帶着幾分笑意開口:“王爺與三皇兄歸京後,朕還一直未抽出空子與你們親近。沒想到……今日倒是都一大早跑來了,倒是解了朕的想念之心。”
逸筠像是沒察覺到新帝的嘲諷,恭恭敬敬得叩拜帝王,又說了不少奉承話,這才将小皇帝的視線移開。
一場早朝下來,其他人勾心鬥角互挖陷阱,而司然蕭遲和逸筠三人卻閉目養神,同一群元老大臣一起穩坐如鐘,絲毫不為外界所擾。
小皇帝似乎對他們的表現還算滿意,等其他人吵了半晌,才下達了一早定下的命令。
一場無趣又生動的早朝悄然落幕,蕭遲有些不滿地撇撇嘴。
他就是想見見傳聞中不顧生死勸谏帝王的好官,結果就只看到了一群沒事閑着來掐架的老頭。幸好還有自己小媳婦在,艾瑪,小媳婦就是萌!睡得多香啊,剛剛還晃了一下!
新帝看到蕭遲打量他的國師的目光,忍不住皺了皺眉,冷着臉下令:“國師大人,随朕前往禦書房。”
“是。”正襟危立閉目淺眠的司然一瞬間睜眼,眼底一片清醒。
99|Chapter97
小皇帝似乎心情很不好,直到走入勤勉殿,腳步也沒有絲毫變得輕松的意思。司然也不多問,只是垂眸跟在他身後,做足了低态。
發覺自己一系列鬧脾氣的行為并沒有引起那人的注意,小皇帝的氣性更大了,忍耐片刻。卻還是不動聲色地坐下,看向一派淡然的國師大人。
“聽人說,國師昨日出宮了?”
司然眼皮也沒擡一下,狀似恭敬地施了一禮:“回皇上,的确出去過。”
小皇帝扯扯面皮,再壓不住怒氣:“諸王剛剛歸京,國師大人就這麽急匆匆地出去與之攀交,真是讓朕失望!”
司然擡起眼,目光直視坐于龍位上的小皇帝,無波無瀾。
“皇上若是這麽想,微臣的确無話可說。”言語毫無愧疚惶恐之意。
小皇帝一怔,抿緊了唇像是想要發怒。片刻後,卻突然揚唇一笑:“果然是我大殷的國師,不卑不亢問心無愧,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字出口,皇帝才換上一副親和的語氣道:“朕自然是信任國師的,沒想到國師還是如此坦誠,絲毫沒有被朕吓住啊。”
司然揚了揚嘴角,卻笑得沒有絲毫溫度。
小皇帝卻沒有注意到,短暫停頓了一下,眼中複雜的暗芒一閃而逝,轉而一臉好奇地問道:“昨日國師出去看了些什麽?這宮外朕許久沒去過了,都快忘記是什麽樣子了。”言辭間,像極了當初年幼時,跟在司然身邊學習的那個小太子。
司然看着他,面上沒有分毫異樣,直言道:“逸王爺邀微臣喝了杯薄酒,三皇子也在席,此外,沒什麽特別的。”說完,在小皇帝開口之前繼續道:“皇上雖貴為一國之君,天下之首。卻實在不該困步宮中,倘若不識民間疾苦,又談何造福黎民。”
小皇帝一肚子質問被他話鋒一轉的教訓瞬間掐沒了,長年累月習慣性的對于這些內容的聽從讓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或轉移話題,只能幹幹地笑了笑,點了點頭:“朕知道了。”
随後兩人又說了些不怎麽重要的事情,司然便施禮退下。
走出勤勉殿的大門,司然擡眼看了一眼天光大好的遠處,眸中一片沉凝。
當年,會在他身邊撒嬌胡鬧,聽他講述黎民蒼生,社稷之道的小太子,終究還是變成了疑心重重的帝王。是時候該尋個時機,離開這裏了。
他不是師傅,做不到一心系在那人身上,也做不到為了那人不顧一切地犧牲,只為守好天下。
他的緣劫不在帝王身上,不用忍受看着心愛之人與後宮中人相伴日夜,自己卻要孤守冷榻,甚至用盡壽數只為讓那人避過一個或許不會傷及根本的劫。
身為國師,窺視天命,祈佑庇護,教導帝王明君之道。他該做的,已經做到。如今既然帝王的信任已經不複存在,他不必……再繼續停留下去了……
那一日,勤勉殿前的随侍奴仆都親眼看到,天光擁灑在天人之姿的國師大人身上,然而那素來不由讓人信服跟随的蒙蒙聖光,卻仿佛如實質一般,慢慢的,慢慢的,遠離了這座威嚴而肅穆的大殿。
殿中的小皇帝合目坐在龍位之上許久,細細思索了方才所有的一切,突然睜開眼,眼中不自覺閃過驚慌。
“來人啊!”
随侍迅速進來,跪拜施禮:“陛下有何吩咐?”
小皇帝突然一怔,半晌才顫抖着開口詢問:“國師走時……可說了什麽?”
随侍一頭霧水:“國師大人并未交代奴婢什麽。”
禦座前的瘦削身軀驟然跌落在寬大冷硬的椅中,殿中一片寂靜,直把跪在地上的随侍驚得手腳冰涼,生怕一個不小心就丢了小命。
然而,在這片寂靜中,年少的帝王只是無力而虛弱地輕聲開口:“出去吧,別讓任何人來打擾朕。”
慌張褪去的随侍抹了把汗,隔着門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閉口不言。
空曠的大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