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婚過後十日,明府再度迎來了一位宮中使者。只是此次不是宣明娪進宮,而是帶來了賞賜之物。

使者宣告:“太後懿旨,明通之女,聰慧機敏,哀家甚為喜愛,聽聞其即将成婚,特贈此物以為賀禮!”

饒是如此,明家人仍舊是戰戰兢兢,待宮人走後,一家人才圍在一處,小心翼翼的打開了那個厚重的楠木錦盒,竟是一套美輪美奂、華麗璀璨大紅嫁衣。

明大人還獨自盤算了好一陣,擔心太後此舉是為了敲打明娪,讓她今後都要時時想着自己得罪了太後的事情。

明娪收了這禮物倒是未想許多,傻傻的笑道:“太後大概是看給皇後做嫁衣的邊角料可惜,才随便揀了些讓繡娘縫了贈給我的吧?”

梁氏聞言,無奈的揉了揉女兒的頭發,她女兒哪裏聰慧機敏了?倒似是個傻人有傻福的模樣。

冬至那日,到了夜間,京中又是一場鵝毛雪片。

景府門前燈火闌珊,只為等候貴客到訪。此次會客意義重大,這還是明大人多年來第一次踏足景府,焉能不重視起來?

黃昏時分,幾頂軟轎從街角轉過,門房的小厮老遠忘見了,便往裏面通傳。

明娪下了轎,走到了父母兄長身旁,便瞧見門前景夫人手上牽着眨着大眼睛的景瑩,身後的景馳撐着傘,也正笑意融融的望向她。

明娪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随後便把目光挪去了別處。

倒是景大人,自從辭官之後,在家閑雲野鶴,冠帶閑住,頭戴方巾,一身布袍,與從前大有不同。

明通先是輕笑一聲,揶揄道:“景大人如今倒是像個雲游方士打扮了。”

景大人擺擺手,狀作謙恭的模樣,“哎,我如今身無官職,朝廷命官登臨蔽舍,草民是合該拜見明大人咯。”

說罷便要下拜,明大人生生被扣下這麽一頂大帽子,頭疼不已,趕忙阻住景文光,“老景,你說這話這是要折煞我呢?”

二人互相嘲笑了一番,這才主客相攜,一同步入了府門。

待到此時,景馳方才有機會慢慢磨蹭到了明娪身邊,低聲問道:“阿娪還在生我的氣麽?”

“哼。”明娪輕哼一聲,連看也不看他,便繼續向前走了。

顯而易見,就是還在生氣啊。

明娪這氣生得也不是沒有來由,一切還要從那日被景夫人救出寧壽宮後,與景馳在宮外相見時說起。

她在寧壽宮中面對太後逼問時倒是來不及害怕,直到出了宮,才漸漸後怕起來,這會見了景馳,正好躲在馬車中,在景馳懷裏哭了一場。

景馳自是輕聲安慰,又細細詢問了太後如何為難明娪,又問她是如何應對的。

明娪止住了哭泣,從他懷中直起身子,抽噎道:“随口同太後說了許多母子情深的胡話,如今全都記不得了。”

景馳幫她将鬓發理順,別在耳後,才笑道:“沒關系,你不記得,想必太後也不記得了。下次若太後再宣你入宮,我代你去便是了。”

她又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心想你一個男子如何代我入內廷?這法子還不如景夫人所說的稱病呢。

不過好歹景馳這麽說是為了慰藉她此番所受的驚吓,她不願苛責,只是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這會兒她已經緩了過來,于是雙手攬着他的肩膀,笑嘻嘻道:“聽說過幾日爹娘要帶我和哥哥去拜訪你家呢。”

“嗯,我聽說了。”聽到她提起明游,景馳卻是面露一絲不自然神色,被明娪看在了眼裏。

她眉頭一皺,直接問道:“你有什麽事瞞着我?”

“沒什麽……”

景馳只是有些小小的心虛。前陣子住在明府,他與明游交集多了起來,有一日明游便随口問道:“真是奇怪,我仿佛從前便在哪裏見過元騁似的,卻又想不起來了。”

明游是一直沒想起來,但這也足夠景馳成為驚弓之鳥了。

明娪卻不依不饒,放下了手來,沉聲問道:“我猜猜,此事同明游有關?你同他合起夥來做了什麽?”

罷了,紙包不住火,縱然此時不說,還指不定将來哪日要為此受苦。

把心一橫,景馳決定坦白。

“不是我同令兄合夥,而是……還記得從前你同我說過,因着與曲秀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你曾想要離家出走的事情嗎?”

“記得啊,怎麽了?”

事情還要從五年前那個仲秋的月圓之夜說起。

景家機敏善學的大公子并不是一直如此刻苦用功的。那年臨近鄉試之期,年方十六的景公子被沉重的課業壓不起頭來,又暗自怨怼父母将自己丢在書院,每月才許回家一次。終于有一日心中意氣難平,一把丢下了手中的書冊毛筆,下定決心要離家出走。

現下你們不懂得珍惜我,今夜之後你們便找不到我了,什麽勞什子科舉,老子不考了!

懷着這樣委屈又意氣用事的想法,他悄悄收拾了行囊,趁剛剛入夜的時機溜下了泠泉山。

逃離京城,去個山明水秀但是沒有課業的地方,自然是乘船沿運河而下比較快捷——書本上是這麽寫的。

颠颠自己荷包中平日攢下的些許銀兩,他自信可以夠當船資,便一路向運河碼頭奔去。

運河之上,船只川流不息,縱然是夜間也是一派燈火通明,船工與纖夫辛勞,商人與夥計帶着貨物、旅人帶着親眷,各自忙碌着各自的活計,沒人注意到岸邊那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正在探尋如何上船,自然也沒人注意到稍遠處還有一對青澀稚嫩、樣貌肖似的兄妹也在做同樣的事。

景馳在四周轉了轉,想要聽聽別的旅人都是如何上的船,船錢又是幾何。還未探聽出個眉目,便瞧見了碼頭水邊相對站着的那對兄妹。

他并非有意偷聽,只是他倆說話的聲音自然而然的飄進了他耳中。

“哥哥,我們究竟何時才能上船?”

“阿娪稍安勿躁,待我再去問一問,不知哪家的船是往南去的。”

少女這便不耐煩起來,皺眉問道:“虧你還常年在外游學呢,你到底坐沒坐過船?”

她的兄長被數落一通,只得低聲為自己解釋道:“我在外自然是跟着老師,哪有自己行動的道理……”

少女一生氣,背過身去,不再理人。

仔細看來,那姑娘面貌姣好,與月色相映得襯,不是每個離家出走的小姐都有這樣面容的。

這不是前些日子剛于自己父親絕交的那位明大人家的小女兒嗎?那她旁邊那個必定是她的兄長明游了。

景馳不禁苦笑,看來這運河碼頭日夜如此忙碌,可能運送的有一半都是京中淘氣要離家出走的孩子。

他思索了一陣,便聽見明娪又悶聲道:“我不管,反正我今夜肯定要離開這裏,我受夠了。”

原來又是一個被生活折磨到離家出走的同病之人。

“她們都笑話我,說那個該死的曲秀寧願喜歡男人也不喜歡我。”

景馳聽了忍笑,這種煩惱他倒是沒有的。

明游卻笑道:“曲公子的故事自是無法挽回了,那都察院冷大人家的三公子不是近來與你熟絡了嗎?妹妹忍心舍他而去?”

“你胡說什麽?我才不喜歡他!”明娪漲紅了臉頰,雙手握拳甚是生氣。

冷三公子?景馳暗自思索,明姑娘身邊的狂蜂浪蝶倒是挺多的。

明娪擡頭遙望月光,握拳出聲,似是在同明游說話,也似是在起誓道:“我再也不要和這些惹眼人物扯上關系了,我要離開京城,闖一闖外面的廣闊天地!只要離開京城,我就再也不會煩惱了!”

景馳偷笑,離了京城,便再不會有煩惱了?這明姑娘想法竟如此幼稚,等她到了外面吃了哭遇了危險,到時候才不知道該向誰哭呢。

想到這,他又神情一滞,恍然大悟,無奈的搖頭。

還說別人呢,自己還不是這般幼稚?

逃避終不是個辦法,罷了,景馳轉身,準備再趁夜偷溜回書院。

臨走前,景公子便用自己手頭的那點銀兩做了最後一點好人好事——将錢打發給了碼頭上一個等活幹的工人,讓他現在立刻就去明府通報,說看到明家公子與小姐在碼頭準備乘船離去。

或許是想好人做到底,或許是心底促狹驅動,他又耽擱了些時候,站在碼頭邊,看見明家人慌慌張張趕來,将還在逡巡的明游與明娪帶上了馬車。

馬車上的明游半個身子探出車窗,目光掃向看熱鬧的人群一眼,想要看看是誰通風報信。

景馳趕忙躲得遠遠,悠然離去回山中了。

景馳向明娪坦白過後,眼看着明娪的一張臉氣成了鐵青的顏色。

“什麽?原來那晚通風報信的人竟是你?!”

“我也是為你們的安危着想……”

“你就是自己沒膽量出走,還要阻撓我罷了!”

“誰說我沒膽量?”

“這麽說來,倘若沒有你通風報信,那晚我便離開京城,也就不會有後來那些事了?!”

她所指的,自然是與冷齊,秦清意那些人的一番糾纏。

難怪從前在回京路上時他總是将她的事情一所一個準,原來都是那晚在碼頭邊偷聽到的!

明娪越想越氣,這便撇下了景馳獨自回了家,直到今日在景府中再度相見。

門外是靜谧的落雪場面,景府內兩家人其樂融融的吃飯,觥籌交錯之間,唯有明娪不曾望向景馳一眼。

兩家人商量着婚禮安排,明夫人又問景家準備何時遷回故鄉,一番計劃下來,又要飲酒,一頓飯竟吃到了月上中天還未曾結束。

景瑩先被乳母帶回去早睡了。

明娪已經吃飽,此時只是望着外面的一片皚皚無聊發呆。

景馳遙想自己當初一片好心不僅不被明娪領情,還被她視作造成了她後續麻煩的因,也是愁悶,只能借酒消愁。

岑氏早已瞧出了端倪,對景馳囑咐道;“馳兒,你們小輩坐在這也是陪襯,不如你帶阿娪去後面園子逛逛。”

景馳起身,恭謹答道:“是,母親。”

明娪聽到自己名字,才猛然擡頭,景夫人都這樣說了,她亦不好拒絕,于是這便起身。

“伯母,我也是小輩,我也該去逛逛……啊!”明游嬉皮笑臉,被母親一腳狠踹,才止住了聲音。

景馳與明娪二人在諸人目含笑意的凝視下緩緩走了出去,自然不敢有何舉動,想想還有些不好意思。

景府的花園中,雪已經積得很厚,幾叢常青灌木綠意上如今都覆上了厚厚的雪頂,除此之外,一片瑩潔,再無其他顏色。

景馳在前面悶聲挑着燈,只聽明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家這園子倒是好,又寬闊,比我家可大多了。”

她竟還真有心賞園子,景馳默默,不理會。

明娪又洋洋得意道:“可惜,再過一陣,這就是我家的園子了。”

景馳這才回頭,無奈笑道:“你不是還氣我毀了你的離家出走麽?怎麽如今又說起這麽大言不慚的話來?”

明娪伸出雙手接些落下的雪花,随口道:“雖是生氣,倒不至于為此毀了婚約。”

“你倒是拎得清。”景馳自顧自的擡手覆在了她掌心,雪花便在兩片溫熱下變作了雪水。

明娪也不曾掙紮,只是任他牽着繼續向園內走去,一面道:“我想過了,雖然你一個通風報信,便毀了我的遠行計劃,但是後來我也又出去了呀!雖然這樣一來,我又留在京城與冷齊有過一段,但是……”

她說到這,便覺得手上一緊,景馳望向她的眼神帶了怒意。

“但是什麽?”

“但是這該是你生自己的氣,不該是我生氣呀!”

景馳板着臉凝視了她片刻,明明知道她在故意氣自己,卻還是中了圈套。

如此看來,他倒确實是作繭自縛了。

可明娪又道:“而且,如果那時我走了,我可能就不能在雲石客棧遇見你了,這樣想想,是不是就消氣了?”

景馳聞言,抿唇四顧,不曾說話。

“你在看什麽?都不看我。”

景馳狀似惋惜,“我再看看這園子,再過一陣便是別人的了呢。”

她噗嗤一笑,終于環抱住他的腰身,二人在大雪中相依。

明娪厚顏無恥的擡頭,“你怎麽抱我不緊?是不是在敷衍?”

“我拿着燈,當心燎了你的頭發。”

“唔,這雪一直不曾停啊……”

“阿娪不是有辦法讓雪停麽?不對,是我們有辦法。”

“真的呢,那不如再試一試?”

明娪聞言,擡頭,同時也閉上了眼睛。

雙唇相觸的那一刻,濃情蜜意連天上烏雲都羞于瞥見,一場洋洋灑灑的冬雪,終于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