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剛下了場小雪,這一夜北風刮得緊,待到今日清晨,京中已是一片白雪皚皚的冰雪琉璃世界。
刑部官署前面的一條寬闊大路也被白雪覆蓋,鮮有行人在着嚴寒的清晨從此路過。
一架寬闊的馬車停在道旁,因着不知道要等多久,連那三匹駿馬身上都被貼心裹上了棉衣。馬車之旁,一位俊雅出塵的公子正略帶焦急的來回在雪地中踱步。
旭日東升,清冷的街道上終于有了些暖融融的光亮,又過了一陣,景馳擡頭,終于瞧見了遠遠走來的身影。
他欣喜萬分,趕忙向車內傳話,“母親,是父親來了!”
車廂中倒是先鑽出了個半大的女孩,是穿着一身嫩粉的錦緞大氅的景瑩。
她眺望而去,那自遠處亦步亦趨在雪中走來的,那發插木簪、鬓發淩亂、身着粗布棉衣的,不正是她想念多時的父親麽!
“是爹爹!”景瑩二話不說便跳下車廂,一路向父親跑去,路上還随風淌下了兩滴熱淚。
岑氏今日戴了個彩繡綴珠的貂皮卧兔,髻金冠,身被金繡雲霞翟紋的紅羅衫,頗有一品夫人的風範。
被景馳扶着下了車,岑氏亦快步向前,眼眶發紅的将手中一直抱着的皮毛大氅披在了景文光身上。
不過兩三個月不見,景大人已經滄桑許多,卻尚有力氣一把将哭得涕泗橫流的景瑩抱起來。
“嗚……爹爹!瑩兒好擔心您,好想您!”
這段時間,在景府中行動受限,幫着母親操持家中諸事,景瑩倒似驟然長大了許多,只是這份成熟在撲進父親懷中時驟然崩塌,她又變回了那個愛哭鼻子,專會撒嬌的小姑娘。
景文光亦是眼眶發熱,想要擡手用袖口幫女兒擦一擦眼淚,卻又擔憂身上這粗布腌臜,劃傷了女兒幼嫩的臉頰。
“傻丫頭,爹沒事。千萬莫在這寒風裏哭了,若是凍壞臉頰該如何是好?”
岑氏也禁不住擦着眼角,哭道:“老爺,您此番受了大罪了。”
“夫人在外受罪更是辛苦。”景文光握着岑氏的手,又望向景馳,“馳兒近來也長進了,不過聽說此番營救我,首功倒是在明姑娘身上。”
景馳聞言,面上一紅,趕緊催促道:“外面風大,我們還是速速回家再說。”
一家人趕忙登車,岑氏還随口碎碎念道:“是了,是該趕緊回去,換下你這身牢房裏的破衣裳,洗洗身上的晦氣。”
景大人在獄中并未受苛待,唯有牢獄中的陰冷讓他雙腿疼痛,如今登車落座也頗為困難。
一邊小心的挪着步子,景大人笑道:“夫人今日倒是穿得一身華麗的好衣裳,不似來接人出獄,倒像是入宮觐見呢。”
岑氏卻冷哼一聲,道:“呵,我家老爺是一品官身,我是一品夫人,我就是要穿成這樣來,不管有沒有人看着。”
景馳不得不輕聲提醒,“娘,是從一品。”
景文光聞言卻是神色恍惚,幽然嘆道:“一品也罷、從一品也罷,只怕從今往後,俱是過眼雲煙了。”
“我知道你怎麽想,不論如何,我陪你便是。”岑氏上一刻還在溫情脈脈,下一刻卻又瞪向景馳,“但這臭小子便不同了,人家如今巴巴等着咱們出錢給他娶親呢!”
景馳不好意思的笑了,輕聲道:“父親母親稍安,這錢的大頭早已出過,剩下的俱是小數目了。”
景文光看景馳是有些居功自傲,涎皮賴臉了,于是冷哼一聲,回去這一路上都不理會他。
十月廿五,距皇帝大婚之期還有半月,景大人沉冤得雪剛過一日,便已返回禮部主持大局,皇帝嘉許,百官自是敬服。
可待到十一月初五,萬事具備之時,景大人竟向皇帝提出待大婚後便請辭告老回鄉,做個鄉賢,皇帝驚訝之餘不曾準奏,景大人接連請求三日,皇帝終于準允。
十一月初十,皇帝大婚的吉日,自大清早起宮中便是一片有序的忙碌景象。皇帝在外朝接受百官拜賀,接受四海各屬國國王送來的賀禮;後宮之中,無數有品階的命婦紛紛入宮向太後致賀,太後一身端莊威嚴的大禮服上身,高座于寧壽宮中,難得露出了些許欣喜模樣。
這一派祥和中,唯一不開心的,恐怕只有如今在寧壽宮門前瑟瑟發抖的明娪了。
她如今無官無品,又是皇帝金口玉言所說的小官之女,今日的皇帝大婚,自是與她無甚關系的。
原本安心在家中睡懶覺,卻不想一道太後懿旨宣到了她床前。
太後要見明姑娘,明姑娘只得滾下床榻來,匆忙慌亂的梳妝穿衣,随後便被直接送到了寧壽宮門前。
明娪低頭望了望自己打顫的手指,又聽見自己心跳轟轟隆隆的,她只能閉着眼睛深深呼吸。
完了,這次恐怕是完了。
太後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她如今召自己入宮,不是興師問罪,難道是要專程請自己喝喜酒嗎?
“明姑娘,明姑娘,太後請您進去。”年長的女官喚了她兩次,她才回過神來,趕忙提着裙擺,腳下虛浮的往裏沖。
果不其然的,還未見到太後真容,她便腳下拌蒜,“撲通”一聲行了大禮。
“太、太後,臣女明娪,拜見太後!”
許久未聞人聲,明娪小心翼翼的擡起頭來,太後果然是如她想象中一般,擺着冰霜一樣的一張臉,眼神也是冷冷的掃下來。
“哀家看你,竟看不出是做過女官的氣度。”
明娪聞言,趕忙收斂了心神,再度下拜道:“臣女思及太後召見,心情激動,行動出錯,還望太後見諒。”
太後臉皮上的肉都不動一下,略微擡了擡手,才算讓她起身答話。
太後繼續道:“從前你在宮中時,便打傷過太妃養的安王,是也不是?”
明娪額頭滴下一滴汗水來,“是……”
“後來又與錦衣衛指揮使家的那個妖妖調調的公子糾纏不清?”
“曲公子與臣女只是兄妹之情。”
“前陣子還在冷家同秦家的丫頭大打出手?”
看來太後對她的過往是了如指掌,明娪倒也不是那麽怕了,于是信口胡謅道:“秦二小姐诽謗新後,臣女實乃為皇室顏面才不得已出手。”
太後撫着額頭,貌似頭痛,“你一個小女子将京城中攪得天翻地覆。”
明娪低頭道:“太後過獎了,世上沒有空穴來風,臣女一人倒掀不起風浪。”
誰知太後瞬間變了顏色,拍着扶手,怒道:“你将京城中攪得天翻地覆也罷了,如今竟然威脅到哀家的頭上!”
明娪膝蓋一軟,不必說,又要跪下請罪了。
“太後明鑒,臣女怎敢?”
“不敢?!聽聞你這位新任未婚夫出現在南宮的那日,你曾經也急急火火的入宮見過皇帝。”太後冷笑道,“你們聯合起來糊弄哀家與皇帝,是不是?”
明娪只覺得自己後背的裏衣皆已經變得濕濡了,“太後,冤枉啊。那日臣女入宮,本是打算為景大人求情,可眼見陛下為思念母後而愁眉不展,臣女這才鬥膽發下宏願,要為陛下與太後您排憂解難,再求情亦不遲。”
太後神色略有緩和,沉思不語,明娪只當太後被她說懵了,于是繼續含着眼淚道:“臣女自幼便是任性難馴,時常頂撞母親,與母親吵架,可卻也深知母親離不開親兒、親兒離不開母親的道理,自然不忍看太後與陛下受此分離之苦!”
太後和皇帝的母子之情,她實是不配管的,她與她娘的小打小鬧,也不值得她生出如此深刻的感悟來,如今所說一切,皆是胡謅罷了。
最後,她還把心一橫,擡頭道:“臣女的未婚夫只是聽臣女指使,太後若要責罰,罰臣女一個便好了。”
以太後之精明,焉會想不明白她話語中的避重就輕,破綻百出?只是這一時被繞暈罷了。
“你先站起來。”
明娪乖乖的起身,賠着笑臉,實則自起床還未吃早飯,如今被吓得頭暈目眩。
“看你這般牙尖嘴利,巧言善辯的模樣,倒是怪解悶的。”
明娪點頭喏喏,欣然接受了這誇贊,“謝太後誇獎!”
不想太後繼續道:“不若哀家再賞你個女官的銜,你留在哀家身邊給哀家解個悶罷?”
明娪這才知道大難臨頭,可憐兮兮的擡頭顫聲道:“太後擡愛,臣女不敢承受,更何況……臣女還等着嫁人呢。”
太後聞言,輕笑一聲,哂道:“好個不知羞的丫頭。”
明娪實在是詞窮了,她毫無準備的前來,哪有力氣對付這老謀深算的太後?
幸而她在這焦灼,聽見外面又有通報。
“太後,太傅夫人岑氏求見。”
太後略挑了眉,冷淡道:“這景太傅明日便要辭去全部官職,她這最後一日的一品夫人倒還肯來,讓她進來吧!”
明娪見了景夫人一身朱紅廣袖羅衣,氣派入內,自知是遇到了大救星,趕忙頻頻以眼色向她求援。
“妾拜見太後,恭賀太後大喜。”岑氏笑盈盈的下拜,“今日陛下大婚,妾特來拜會太後,是為賀喜,也為拜別。”
太後聽了,頗有些感慨道:“是啊,今日之後,太傅與夫人自可閑雲野鶴,過逍遙日子。”
“可惜,明日到來之前,妾倒是還有些麻煩——妾這不懂事的兒媳還在此叨擾太後清淨,太後不如便讓妾将她領走吧。”岑氏以眼神一瞥明娪,婉轉說明了來意。
明娪聞言倒是暫且忘了自己危機重重,只是害羞得面紅耳赤。
太後輕哼一聲,盯着明娪道:“你這兒媳,是挺會吵鬧的,将來有你受的。”
“太後放心,這以後呀,都是妾那愚鈍的兒子該受的,妾才不管呢。”岑氏依舊是笑眯眯的閑話家常,伸手一拍明娪的手臂,“阿娪,還不快拜別太後?”
“啊……臣女拜別太後!”
見太後不語,岑氏也速速一拜,便趕忙拉着明娪退了出來。
被牽着手一路在宮道上疾行,明娪還不忘期期艾艾的抱怨道:“伯母,我還未嫁,您怎好那樣稱呼人家呢……”
岑氏卻反問道:“不叫得似一家人一些,我怎好拉你走?!”
“哦……”她應了一聲,“那太後她……”
出了宮門,岑氏才回頭對她低聲道:“太後無心要你的小命,卻是要像個玩弄掌中鼠兒的貓一般戲弄你呢。”
明娪臉色發白,“那太後要戲弄到何時才滿意啊?”她這只小老鼠膽小,可容不得被太後戲弄幾次啊。
岑氏輕聲道:“橫豎你又不是她的兒媳婦,以後她再宣你,稱病便是。”
走出了宮門地界,有棵霜雪挂滿枝頭的參天大樹下,她瞧見有個人在焦急盼望。
岑氏一拽明娪,明娪在雪中一個踉跄,便跌到了那個人的面前,登時又紅了臉。
“人給你拎出來了,老娘可要回家了,旁的事不管了!”
岑氏潇灑走後,景馳才關切問道:“聽聞太後宣召你,我憂心如焚,只好煩請我娘去救你,阿娪,太後沒有将你怎樣吧?”
明娪這半日又是心驚膽戰,如今瞧見了景馳,終于忍不住,倚在他的胸膛上,邊哭便訴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就完結了,我竟然還緊張趕稿在年前寫完了,結果現在在家待着也是無事……
Anyway,明早更新結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