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明府的路上,景馳同明娪說起方才在南宮中的見聞。
明娪如今倒是輕松起來,笑道:“你還是先說說,看到我燃起了那樣的煙霧,當時有何感想?”
“我起初猜想或許是陛下兩條路皆準允了,但轉念一想,若真是如此,你自然會選擇更為安全的第一種辦法,不必給我出這樣的難題。直到進入宮門後我才想通,兩色煙霧都燃起,是恩威并施。”
向來只有上位者對待下屬才有恩威并施一說,意思是這個意思沒錯,只是明娪暗自想着,還是說打太後一悶棍,再給個甜棗吧。
景馳雖然參透了這個主旨,卻也未能再得到更多的信息,面見太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明娪又問道:“那太後是不是很兇、很可怕?記得從前先帝在時,皇後便已經是威儀氣勢很足的樣子了……”
景馳微微搖頭,“太後坐在那煙雨山水的屏風後,我只見到一個坐得端正筆挺、寬袍鳳冠的人影,直到侍女奉上了我為太後準備的立冬節禮,那影子才微微一顫。”
明娪見他身旁還放着那個漆盒,便知道這禮物太後并未欣然收下,于是伸手取了過來,打開來看。
內裏并不是那份輾轉流離了大半年的先帝遺诏,而唯有兩小塊巴掌大小的織金綢緞面料,哪怕細細觀看,也難分辨這二者之間的區別。
她似是自言自語道:“太後一眼便看懂了。”
“嗯。”景馳點頭。
他們自然不會傻到拿真遺诏去送到太後眼前,否則若太後耍起無賴手段,一把火将遺诏燒個精光又該怎麽辦呢?
明娪帶回來的遺诏交給了景馳,景馳又遞給了明大人。曲秀撺掇錦衣衛曲大人運作了一番,又兼有朝中堅信景大人為人的同僚們同心協力,細細将兩份遺诏從裏到外的檢查了一番,終于發現了些許不同。
那份明娪帶回的遺诏,裏子是織金絲綢,而魏均供出的那一份,裏子是織金瑞麟綢。二者相差無幾,倘若不是曲大人麾下那個得力的佥事冷眼瞧出了此二者在光下的光亮程度不同,大抵也不會再有旁人慧眼如炬了。
旁人或許還不能僅憑這一點點差別斷定出哪份遺诏才是真的,可太後見了這份如此別致的供奉禮物,卻是神色一震。
明娪聽着,伸手撫上了景馳的肩膀,關切問道:“太後對你動怒了麽?”
“自然的。”
明娪想來也是,她為皇帝幫忙,尚且還跪拜了好幾次,更何況景馳是要去用那禮物戳太後的心脈。
“你受苦了。”明娪心疼道。
景馳卻笑得有些促狹,“還好,太後也被我氣得夠嗆,先是狠狠将盒子一手丢開,又大發雷霆了一通。可發怒歸發怒,太後理順了氣後也想得明白,此物一出,查出遺诏真假不過是時間問題,如若她再不服軟回宮,寧王連保命都堪憂,自然也就頹敗了下來。”
明娪還有些擔憂,猶豫問道:“那……無憑無據的,太後不會又反悔吧?”
景馳卻是頗有信心,“她既然肯見我,便是知道僵持下去不是辦法,她既然看了盒中之物,便會知道縱然反悔也沒有退路。”
“那便好。”她輕輕依偎在了他的懷中,這半日的勾心鬥角、殚精竭慮,實在令人精疲力盡,如今大事已定,她才有心這般歇一歇。
可是命運捉弄,明娪才閉目了片刻,馬車一晃,就這麽停了下來。
“小姐、公子,咱們到、到家了。”
說了這麽久的話,也該到家了,只是趕車的小厮怎麽聲音都打顫?
景馳伸出兩個手指掀開了車窗,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心驚肉跳,一松手,“啪”的一聲,車窗又合上了。
“阿娪。”
“嗯?”
“你爹拎了根很粗的棍子站在門口呢。”
“有多粗?”
“比當初我用來擊魏均頭的那根還粗。”
明娪聽了,這才一個激靈,蹿起身來。
他們二人正慌張失措時,又聽外面明大人冷聲道:“都到了家門口了,怎麽不下來?!”
躲也躲不過,把心一橫,景馳先行下車,又扶了明娪下來。
明大人一身道袍,拄着一根比他人還長些的木頭棍子,臨風而立,倒有些仙風道骨。
“明世伯。”
“爹……”
兩人俱是悻悻,不敢正眼瞧明大人,更是不敢正眼瞧那根棍子。
明大人觀他二人衣着打扮,大概就能猜到今日是去見了何人,于是愈發冷了聲音,喝道:“進府說話!”
待來到堂上,明大人未曾坐下,只是頗為珍視的撫着那根木棍,沉聲道:“想我明家雖非大富大貴,也是書香門第,綿延數代,竟未曾有過家法,仔細想來,實屬遺憾。今日為父于木材行購得此木作為家法,阿娪覺得如何?”
明娪聞言,面色慘白,只能支支吾吾的勸道:“爹,這樹幹粗糙,您仔細磨了手……”
明大人不理會女兒的關懷,而是直接問道:“你們二人今日去了何處?”
心知是躲不過這一劫了,明娪只得低着頭,用極輕的聲音答道:“我入宮面聖,景馳去了南宮。”
明通聞言,怒氣自頭頂沖出,景馳見狀不好,趕忙将明娪拉至身後,頗為仗義道:“世伯,今日是我莽撞,還拽着阿娪與我一同冒險,您若生氣,罰我便是。”
明娪聽景馳這般替自己頂罪,頗為感動,可這話在明通耳中,卻是十足的威脅頂撞。
“哼,我明家的家法,自然罰不了你景大公子。”明大人挽起了袖管,随後費了些力氣才舉起那根巨木,怒道,“我今日就是要打醒你這個不知輕重、膽大妄為的臭丫頭!”
“啊!!!救命啊!!!”
明家內院中,就這麽上演着荒誕一幕。
半日前還人模人樣,錦衣華服入宮與皇帝談條件的明娪如今抓着景馳的腰帶四處閃躲,狼狽的在自家院中繞着圈躲避父親手中的“家法”。
直到明游與梁氏聞聲趕來,這反抗家法的力量才強了些。
“爹!爹爹爹爹!息怒啊!”明游跨步上前,雙手撐住了那根木頭,咬牙切齒道,“爹!您從哪找來這麽個粗苯的破木頭哇!”
明大人與明游角力,一面還答道:“你爹我花二兩銀子買的!”
梁氏也出手阻攔,“老爺!您這是做什麽!你要用這大棍子将女兒打死嗎!”
“我哪打得死她!她膽子大到去宮中與虎謀皮,才叫真的作死!”
明娪還躲在景馳背後,适時出聲反駁道:“爹爹怎麽不問我與虎謀皮結果如何?!”
“我管你結果如何?我只打你這個不聽話的!”
幾個人僵持不下,正好有個小厮從門口跑來,小心翼翼的開口:“老爺!夫人!外面有個報信的說……”
“說什麽?”
“說景府門前的錦衣衛都已經撤了。”
景馳聞言自是驚喜,連明娪都一改方才抱頭鼠竄的模樣,洋洋得意起來。
“這是好事,是好兆頭啊!”梁氏轉而對景馳笑道,“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回家看看!”
明大人手臂也酸,于是也放下了家法,喘息起來。
景馳已是歸心似箭,此時忙道:“那世伯稍歇,容我先回家一趟。”
明通又氣又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擺了擺手,放景馳離去了。
梁氏又給了明娪個眼色,明娪心領神會,趕忙拎起裙角,跑到堂上去從女使手中接過了一杯溫熱的茶水,恭恭敬敬的跑來遞到了父親手中。
明大人飲過了茶,氣兒終于順了些,又開始數落明娪,“你得意什麽?我告訴你,你此次純屬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謀反大案中,你那點小聰明能夠用嗎?你們兩個小兒,不過是被太後和皇帝充作了他們之間和緩關系的臺階罷了。”
“爹,女兒知錯了,女兒笨,女兒蠢,女兒給人當臺階不自知。”明娪點頭如搗蒜,先自貶了一番,又擡頭道,“但若能助景世伯脫困,便是做臺階又何妨呢?”
明通感嘆道:“哎,且看吧,如今還只是撤了景府門前的錦衣衛,何時陛下下旨還老景清白,那才叫徹底了了事呢。”
那日景馳終于得以回家,岑氏與景瑩聽聞事情已有轉機,暫且安下心來,靜待消息。
又過了幾日,待到十月初八,南宮一大早便運出了幾十箱的太後用物,晌午,太後回宮,一路香車寶馬,陣仗威嚴,京中百姓莫不出門觀看。
十月初九,兩朝重臣、與景文光同為太子三師、當年一同接過先皇遺诏的太子太傅李博遠被錦衣衛從家中客氣的請去了诏獄,又令京城震動。
又過了半個月,十月廿三,大雪節氣,皇帝下旨昭告天下:
寧王謀逆一案現已查清,寧王府承差魏均僞造遺诏蠱惑寧王謀反,私下聯絡京中重臣,謀劃深遠,罪當淩遲,其從者,悉數問斬。寧王不辨是非,寵信奸佞,雖謀逆為死罪,然朕顧念手足之情,又念其年幼無知,受人蠱惑,于是免其死罪,判其終生圈禁。原太子太傅李博遠,與叛賊暗通款曲,失敗後又誣陷忠良妄圖脫身,判斬首。太子太保景文光,受奸佞誣陷,實為忠君護國之功之士,故而複其謹身殿大學士原職,外加封太傅之銜,以示嘉獎安撫。
作者有話要說:
臨近完結,記得戴口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