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被他這幾嗓子吼得一臉茫然。

昨日本就疲乏至極。天沒亮,就被外頭操練聲吵醒不說,還過來了一個看他不順眼的煞星。

宋青塵正準備與他辯駁幾句,可一擡頭卻發現邱大力整張臉紅得透了。

像剛出鍋的螃蟹一樣,從臉到脖子,顏色都十分鮮豔。

忽然想起邱大力好像年紀不大。

或許久在邊關,人顯得滄桑,現在仔細看看,方覺他似乎才……十五六歲?

或者更小。

他頭上勒着頭巾,身上罩着文人常穿的粗布直?,幹瘦的不像話。于是他背着的小藥箱,便顯得有些沉重不堪。

即便如此,他此刻,右手還死死摁在眼睛上。

這孩子難道一直在軍營待着,沒有見過任何“大場面”?所以才會覺得,現在床上這景象,讓他無比羞恥?

這小孩兒有趣……

宋青塵料他根本不敢把手放下來,便快速套了中衣中褲。接着小心翻身下床,趿着鞋,緩步過來道:

“穿好了,睜眼吧。”

邱大力沒有立刻将手挪開,只稍微分開了中指和無名指,露了一條細細的小縫兒,仿佛在從裏頭往外窺視。見他真穿了衣裳,才放下了手,尴尬地清了清嗓道:

“你,你……你最好什麽也沒做!總督還在昏迷,不得……不得行房事。你不要勉強動他!”

邱大力臉上餘色未散,眼珠子上下掃看這“小倌”,似乎是想瞧出一些昨晚的痕跡。

當然,以邱大力這“閱歷”,他也瞧不出什麽端倪。瞧了一會兒,悻悻挪開了視線,嘀咕道:

“……你怎長成這個樣兒?”

宋青塵:“……”

宋青塵在心裏暗暗盤算,這究竟是在誇他還是損他。畢竟邱大力的說話風格,總是奇奇怪怪,讓人捉摸不透。不過,這或許是所謂的“怪才”?

唉……由他去吧。這又是個腦回路清奇的主兒。

邱大力伸着頭往大竹榻上看看,邊看,邊走近竹榻,順口吩咐道:

“我……我要給總督換藥。他沉,你幫我叫兩個兵來扶他。”

宋青塵嗯了一聲,準備出去喊人。可他也不知道喊誰,腳下變得有些猶豫。正準備去找餘程,便聽到身後邱大力喊道:

“……等等!你回來!”

邱大力擱下藥箱,走過來道:“……算了,我去吧!你少出去晃悠!”

邱大力臉上竟然有些擔憂之色。

是擔憂什麽?擔心他羊入虎口嗎……真是稀罕了。

宋青塵不想跟他起任何摩擦——并不是擦不過,而是實在太累了。于是宋青塵聽話的停住,仿佛自己真是個卑微的小倌,剛被他們總督“贖身”過來,就遭遇了一場變故。

剛被金主爸爸買下,金主爸爸直接重傷,躺倒放平。

呵,滑了個稽。

估計邱大力多半以為,賀淵不近美色,會給他“贖身”,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操作。

可以看出在邱大力心裏,“總督”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

沒有多久,邱大力帶着兩個穿輕甲的壯漢過來了。兩個漢子一進來,目光就在宋青塵身上逡巡不定,兩人還暗裏交換了幾次眼色,忽然臉上帶了些粗鄙的笑容。

宋青塵警覺地看看他們,仍坦蕩蕩站的直挺。

邱大力轉過來正要與宋青塵說話,便瞧見那兩個壯丁的笑模樣,他當即不滿的呵斥道:“笑什麽笑!總督躺着,你們竟然笑?!還有沒有良心!?”

那兩個壯漢趕緊把頭低下來,不敢再有任何表情。

宋青塵默默瞧着這一幕——

哦喲,邱大力戰鬥力可以啊。

在賀淵躺下的日子裏,宋青塵決定暫時把“嘴炮王”的頭銜,讓給邱大力。

邱大力能有這樣的威望,進一步說明了他治病還是有一套的。要不然他如此嚣張,應該早就下線了。

思及此處,宋青塵有些安心。

“你!”邱大力看着他,指了指遠處的小竹榻,“……你左右是幫不上忙的。你要是困,就去睡吧!”

宋青塵正想感謝他的體貼,卻聽到邱大力繼續道:“杵在這裏,怪礙事兒。”

宋青塵:“……”

宋青塵最終還是挪到了遠處,只是他已經睡意全無,大睜着兩眼,看着他們在拆紗布換藥。随手拉了榻上的薄被來蓋。

紗布一圈圈解下來,賀淵那滿是疤痕的軀體又露了出來,箭傷傷口逐現。仿佛一個暗紅色的血窟窿,死死釘在他的右胸,看上去十分猙獰。

而邱大力視“總督”如同死物,面無表情,娴熟的處理着傷口。

宋青塵看了一會兒,只覺得他那動作真是流暢無比,看的自己竟有些睡意上頭。

眼皮子打架,差點要睡過去的時候,宋青塵猛地坐起,睜眼往賀淵那處看去。他不想錯過任何換藥的細節,但也說不上這樣做的原因。

忽地,邱大力停住了動作,附耳上去,低聲叫了一句:“總督?”

宋青塵見了這光景,眼眸霎時清明!

他醒了?!

宋青塵急忙掀了身上的薄被,大步奔過來道:“他怎樣了?”

兩個壯漢還在扶着他,而邱大力面色奇怪的盯着他。

“他……邱大夫,他怎麽了?”宋青塵被他們這反應,折磨的頭腦發昏。

邱大力又在切他脈搏,切了一會兒,眼神空洞的自言自語道:

“不應該啊,怎麽狀況越來越差了……”

宋青塵聽得認真,他反應過來這是一句什麽不得了的話後,猛一下回身看向邱大力。

宋青塵眼神滿是恨意,卻沒動手,猶自強忍着怒火,等這騙子做出解釋。

邱大力卻也帶着疑惑神色,他說完又低頭切脈,沒有幾個呼吸的功夫,複擡了頭,朝賀淵臉上看去,目光很是探究。

邱大力還扣着他的脈沒松開,卻是出神的不知在思考什麽。

“……你拿碗水來。”邱大力頭也沒回,朝宋青塵交代道。

宋青神看他們三人都占着手,一時別無他法,只能去默默拿水。連走步都心神不寧,很是焦慮。

心中卻道:事到如今,喂水還有用嗎?

心思不穩剛倒了水,一回頭,卻發覺邱大力仍附耳在前,如同在聽賀淵說話一般。

“他醒了嗎?”宋青塵也顧不得倒水了,三步并作兩步跑來,輕聲問道,“他剛剛能開口說話了嗎?”

宋青塵只覺如同被放在鍋裏幹煎,甚是不放油的煎,煎的皮肉都要沾在鍋上。

他難受的俯身,又立馬直起身子,死死盯着賀淵那張蒼白的臉孔,想從上頭看出些生機。一時又抓其他的手,微微搖晃,整個人如同着了魔。

然而邱大力卻無視他的所有心情。

邱大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讓力士把紗布綁好。而後便默默收起了東西,把小藥箱的蓋子扣上了。

邱大力起身,眼神躲閃,“呃,他……他快不行了。你再跟他說點話吧,說不定他尚有一些朦胧的意識,能聽到你的聲音。”

宋青塵聽完,臉上所有表情凝結。他石頭一般僵着,仿佛有什麽東西猛刺進腦子裏,一時耳畔嗡嗡作響。

不可能!昨晚他呼吸還平穩……

宋青塵回神時,邱大力人已經出了帥帳,留了個匆忙的背影。

宋青塵望着那個背影,與外頭的曦光,思維全線崩潰,失去了辨別能力。

他想追去問邱大力,這怎麽可能呢?可又猛想起邱大力說趕緊與人說說話,還有微弱意識。

宋青塵一時間腳步頓住,不知該去追邱大力,還是該回頭看賀淵。他整個人仍是懵的,難以接受的同時,又是滿心的恐懼。胸口不能自制的抖動着。

當肺腑裏橫沖亂撞的情緒漸漸穩住,方覺雙目熱意盈眶。

他不行了,不行了……

可為什麽秋大力出帳時,是那樣的神色?宋青塵将信将疑,他踉跄回了榻邊,盯着賀淵那張仍然蒼白的臉孔,不由将手貼在他脖頸,嘗試感知他的脈動。

可那脈動弱可不計,宋青塵卻只覺出了無盡的死亡之氣。

他真的要死了嗎?

這實在是難以置信、匪夷所思!

兩日前猶嬉笑怒罵、策馬挑槍的人,此刻卻要消亡隕滅……

宋青塵握住那只手,仍是冰涼無比,不似活人溫度。

這麽想着,忽就無法控制臉上的表情,徐徐五官猙獰的低下了頭,躺在他胸口,嘗試尋找他本該有的心跳。

從前總覺得男兒有淚不輕彈,然而如今這話似是狗屁。

抽泣中忽然聽到一聲微弱的咳聲,宋青塵猛直起身,呼吸都剎了,定定的看着床上的人。

屏息片刻,發覺這人眼睫微顫,回光返照一般地有了動靜!

“……賀淵,醒醒,醒醒!”

宋青塵強忍下了搖晃他的沖動,生怕把他這最後一點的生氣也搖得不見。

……

許是老天真的憐憫。

這人以極慢的速度,終是睜開了眼。

宋青塵疾速湊過去,低頭盯着那雙眸子,只見眸光渙散,沒有半點聚焦!

突地想起人死之前最先擴大的便是瞳孔。

……

他死了……?

豈料這人薄唇微顫,艱難道:

“你是……?”

……

他這是……?

宋青塵表情全部靜止,飛速思考他這是怎麽一個情況。

他失憶了?

一如所有狗血橋段一般……他失憶了?!

至少現在他看待自己的目光,如同看待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裏頭滿是疏離、疑惑、試探。

那他這是保住了一條命?但失憶了?!

也好也好,活着就行。

宋青塵才經歷大恸,此刻已經再無精神。他脫力地靠在榻邊,唇齒還在輕顫。

過了一會兒,見這人沒有死去的跡象,才緩緩開口,聲極嘶啞:“你……你病了,你不記得我是誰,也沒關系。日子還長,總能……”

可說着說着又說不下去了。

“……”

“……”

帳中安靜無比,外頭天光漸亮。晨曦絲絲縷縷投進帳裏,一派寧和。

宋青塵穩住心神,準備去叫邱大力再診脈。剛腳步虛浮要起身,左臂卻被一只手拽住。

宋青塵悚然回頭——

只見這人臉色蒼白,口中喘息,艱難吐出一句話:

“我認得你,你是我妻。”

他雖遍身虛弱之态,眸光卻熠熠帶輝,如同天上星鬥。說完,勉強朝他笑笑,補充道:

“吓到了吧?邱大力年紀太小,做戲不行。”

……

帳中一陣折磨神智的死寂。

……

“你他媽的……”

宋青塵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得在他臉上盯出兩個窟窿。

也不管這人是不是要死了,擡手就照他臉上掄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