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在另一個小帳裏,從天明睡到了天昏。

意識再次清明時,竟已到了上燈時候。他頭墊在自己的小臂上,睜開眼,視線自然落在帳頂的帆布上。眼神卻是空洞,沒有具體焦點。

仿佛身上終于卸下了沉重的包袱,連精神上堆壓的緊張,也一氣消失。整個人飄忽得如同雲裏霧裏。

中間斷續醒過幾次,也都渾渾噩噩地又睡了。

方想起,餘程下晌過來,在他旁邊絮叨了些不知什麽,擱了些東西給他。彼時沒留意他說的話,記憶十分模糊。

宋青塵緩緩轉頭,往床邊看去。

包袱上的結松松垮垮的,他不由懶洋洋伸手,扯開一角——裏面竟是嶄新的黛色貯絲薄衫。

這東西放在現代,沒有任何稀罕之處。然而在這個小世界,非高位之人,不能擅用貯絲。

想這偏僻軍營裏,定然沒有提前準備這種衣裳。不知這是餘程從哪兒弄來的。

宋青塵迷糊地起來,自行梳洗了一番才換好衣裳。他沒有掌燈,只坐在床沿兒發呆。

帳裏沒有燈,便顯得帳外篝火與人影都清晰了。兵丁持槍,小卒端盤,高瘦矮胖形形色色,一晃一晃從宋青塵的小帳旁邊路過。

看不多久,外頭忽然騷亂起來,人影攢動的快了,仿佛出了什麽事。

宋青塵本能地不安起來,他趨到了帳簾處,有氣無力地掀開簾子往外看。只見幾個端盆子的小卒在營地裏穿梭疾走,口裏念念着交談着。

別的宋青塵沒聽清,就聽清了“總督”二字。宋青塵瞥了他們一眼,當即放下了簾子,躺回床上去。忽有一個新來的小卒走錯了路,腦子不清跑來了宋青塵這處。

好巧不巧,叫宋青塵看明白了——盆子裏,竟是一盆血水!映着旁邊的火光,盆子裏的血水顯得格外陰森。

宋青塵原是止水般的平靜。可當他看完這一盆東西,心裏還是莫名一揪。他面上雖依然沒有表情,眼珠子到底是不受控一般,往帥帳方向轉了幾下。

呵!

……死了最好!

宋青塵下了簾子,躺回床上。為了說服自己,他還翹着腿,已示悠哉的心态。

然而沒有多久,外頭人影頻頻晃動,他再也無法悠哉地躺下去了。即便他将眼睛閉上,仍仿佛能見晃動的人影。晃在他腦子裏。

呵。

我就去看一眼。畢竟他死了,對我也沒好處。宋青塵邊想着,邊起身出帳,跟随着外頭匆忙的小卒往帥帳走。

邱大力果然在裏頭,正在搞針灸還是什麽的,手上的忙得要命。

宋青塵好奇地往裏看看,只見賀淵早将幔帳下了一半,只看得見他兩條腿,一條屈着。如同特意吊胃口一般,讓外面站着的人,看不見榻上其餘情狀。

宋青塵偏不上他的當。正要走,迎頭卻來了送飯的小卒。

往托盤上随眼一掃,上頭菜式果然都是自己常愛吃的。宋青塵視線落在了湯盅旁邊,忽然冷笑了一下——筷子,兩雙。

這是算準了他今天一天還沒吃飯。

宋青塵本身無甚食欲,卻待那小卒端着一托盤飯菜,走過去時……突然被撩的食欲翻騰。

他承認他餓了。他選擇妥協。

餘程不知道去了哪,整個大營他誰也不認識。何況他這一張生面孔,也沒人認識他。想刷臉,根本行不通。

畢竟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宋青塵幹脆大剌剌進了帥帳。他無視床榻上的病人,自顧自坐下,端起飯碗就開吃。

邱大力忙活的差不多了,他收了東西,一回頭看見宋青塵來了,身上一個激靈,低聲道:

“早上……那是總督下的命。”邱大力求生欲很強,他也察覺到宋青塵的身份非同一般,“你要怪……你怪總督去!”

說完腳下生風,疾速撤退。根本不給宋青塵罵他的機會。

未幾,帥帳裏的小卒也接二連三退了出去,床上那人仍是不出一言。宋青塵懶得搭理,自顧自吃着他的小青菜。

床上那個又憋了一會兒,實在憋不住了,宋青塵餘光瞥見幔帳飛一樣地被撩開,接着有個虛弱的男聲道:

“這是要吃獨食?你怎麽不……”

宋青塵打斷他,無所謂的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并不是與他怄氣,又慢悠悠道:“事情總有個尊卑先後。待本王吃完,就叫個小卒來伺候你吃。”

床上那人閉了嘴。

沒有片刻,宋青塵餘光裏晃來一個人影。宋青塵并不擡頭,仍專心吃着。忽然身邊咯吱響動,才發覺賀淵也坐到了這小榻上旁邊來。

兩人就這麽不尴不尬的沉默了一會兒,賀淵忽道:

“你看看我。”

宋青塵夾菜的手稍停,“你有什麽特別之處,值得本王看?”

“你只管看一眼,便知道了。”

這語氣有點可憐。

宋青塵突地想起,早上那一拳下去,真是用了十成狠力的……不由也好奇起來,到底将他打成了什麽模樣?

這沉默繼續着,顯得十分的詭異。宋青塵停下碗筷。他往旁邊斜了一眼,見賀淵已換了身灰白的薄衫,倒是更顯病态。

宋青塵緩緩擡眼,只見這人從左側嘴角開始,一路往頰側去,已青腫了一大塊……

如果遮住那一塊青紫,臉的上半部分猶然悅目。然而搭配上這傷疤,就顯得滑稽無比。而且邱大力顯然也替他這處上了藥,正浮着些淺白的藥膏痕跡。

宋青塵忍笑忍的難受,表情一時奇異。

他這種表情,逼得賀淵要擡袖去遮臉。豈料用力過猛,牽住了傷口。疼得賀淵眉頭擰得死緊,半晌沒說出話來。

宋青塵實在忍不住笑,趕緊将臉別開,看向桌幾上的飯菜。

他手還沒扶上碗,便貼來一只溫涼的手,急躁的将他的手按住。

“你笑了!”賀淵抓住他,似乎扯得傷口痛,口中帶了些微喘,“你既笑了,便是不生我氣!”

賀淵不等宋青塵開口否認,便勉力伸手将他環住,低聲道:

“是我不該吓你……你別惱我。”

宋青塵這才發覺得他身上不如從前那般熱了,而是溫涼的。再朝他臉上看去,見他滲了不少虛汗出來,頰上也沒什麽血色。

宋青塵那些罵他的話,又悉數堵在了喉嚨裏,終是沒說出來。也不知他剛才從床上下來,走這十來步是花了多少力氣。

正想着,肩上一沉。賀淵将下颌輕輕擱了上來。他低聲道:“怎麽你消瘦了些?”

一邊說,一邊虛力在宋青塵身上摸索着,仿佛确認這人的情況。

宋青塵不由淺淺笑了,朝他打趣道;“你買豬呢?!摸一摸豬肥豬瘦?”

“這一天天苦了你,我有點慚愧。”賀淵頭埋在他脖頸,低聲絮叨着。

宋青塵扯了個小小的笑容,正要扶他靠好,帳外忽然一聲中氣十足的喊聲突然劈來,仿佛将這寧靜夜晚、猛地撕出一道口子——

“總督!屬下有軍情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