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然雖然憂心蕭遲,卻也知道輕重。點了點頭,跟着來報信的下人趕回宮中。

朝陽殿,小皇帝站在大殿之上,怒斥百官:“西南水患剛剛平息,朕才欣慰了沒有發生疫情動亂。現在倒好,直接帶進了京城。你們說說,這就是你們辦的差事!”

司然微微颦眉,開口道:“皇上,此事也怨不得諸位大人。如今不如先将疫情控制下來,安撫民心重要。”

小皇帝瞪着司然,想訓斥卻又不好開口。重重地拍了下扶手,才道:“速速将京中疫情控制下來!若是再讓朕知道有人染了瘟疫,拿你們是問!國師!此事你親自督辦!”

司然遲疑:“這……”

“怎麽!”小皇帝一橫眉,“難道在國師眼中,還有比百姓安危更重要的事情?”

司然無奈地接下:“臣遵旨。”

疫情的出現有些措手不及,但好歹京城戒備森嚴,百姓又常受皇恩洗禮,組織安頓起來倒是方便的多。加上對于上位者的信任,太醫院的工作倒是進行的有條不紊。很快,疫情便得到了控制。

只是疫情病症來的不同尋常,一時之間,竟找不到根治的辦法。太醫院連同一起負責的官員,各個愁眉苦臉。

司然雖然通些醫理,但是到底不如太醫院那些鑽研醫術幾十年的老太醫。加上蕭遲的病情遲遲沒有消息,司然自己也開始慌亂起來。

京城西邊的青石街已經被化為疫病區,朝廷派了禁衛把守,将有疫情現象的百姓歸攏到一起。每日都有湯藥飯食提供,并搭建了臨時的居所。這些病人的家人也都被一一進行安撫,因着朝廷态度良好,倒是也沒造成什麽恐慌。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樣下去并不是長久的辦法。

小皇帝幾日來接連大怒,面上竟然也有了幾分病色。眼底的血絲濃重,嘴唇也泛着不自然的紅。只是司然一心撲在疫情上,又挂念着蕭遲,竟然也沒有發覺。

太醫院愁雲慘霧地缭繞了十幾天,突然疫情區傳來了消息。有位大能者突然降臨,一劑藥方竟然讓疫情有了寰轉餘地。

一時間,朝廷上下京城之中都歡欣雀躍。

小皇帝大喜,趕忙命人助這位神秘人救治災民。不出三日,青石街災情被徹底控制住,大部分災民也都有了好轉,約莫着再有幾天就能各自回家。

小皇帝這才将這位大能者召進宮中。

司然看到那個人的一剎那,禁不住皺了皺眉,眼中有了明顯的厭惡。

來人一身黑袍,面容平凡看不出什麽異樣。但司然明顯能看到,這人眉心萦繞着濃重的黑氣,卻不是将死之象。而是……殺戮過重,卻又将所有魂體怨氣鎖在了體內化作自己的能力。

只是這話卻又不能當着朝臣和皇帝的面說出來,否則定然認為他是不滿有人出了風頭立下大功,以此荒謬之論借機尋事。

如今信他的人,理所當然覺得他肯定能查出疫情來源,解救百姓。不信他的人,自然覺得他一直以來都是在演戲迷惑皇帝,如今更是不滿有人先行立功。

然而,司然近日來的束手無策所有人都看在眼裏,此時他的一系列表情也都映在心底。只是礙于司然沒有主動開口,也就沒人說什麽。

司然雖然有些能力,卻也不是神通廣大算無遺策的。當年錦妃于氏下毒謀害如今的小皇帝時,司然是因為有眼線在其中,才截了個正當。但現在疫情出現在百姓之中,他自然查無源頭。

小皇帝看着下頭的人,臉上的好奇和贊賞遮掩不住,“聽聞大師救治了京中幾百疫民,可是知曉疫情源頭何在?”

那人斂袖微微彎身,竟也表現的不卑不亢:“回皇上,京中疫情突起,乃是西南水患遺禍。水患疫情突如其來,雖控制得當,卻難免會誘發疫情。而水禍疫症發病晚,加之西南近年來蟲災連連,誘得疫症與尋常疫病不同,這才一時間不得要領。草民不過僥幸,曾見過這等病症,才能對症下藥。”

小皇帝滿意地笑了笑:“大師謙虛了。既然大師救了百姓,不知可有什麽想要的?”

“草民不才,只是舉手之勞,不敢讨要恩典。”

小皇帝笑道:“既然如此,暫請大師在宮中住下,若想到了要什麽,再與朕明說也不遲。”

送走了那人,司然跟着小皇帝回了勤勉殿,才開口道:“皇上,此人功德尚淺,還不足以恩賜常駐宮中。何況此人來路不明,這樣安排,委實不妥。”

一位年長的大臣嗤笑一聲:“國師大人莫不是怕大師搶了你的位子,這便着急的抹黑人家?可惜人家剛剛救了京中數百百姓,國師再是不滿,也不能不顧民意。”

司然瞪大了眼睛看過去,滿是不可置信。

小皇帝輕嘆一聲,擡眼看着司然:“國師……朕以為,你不該是這樣的。”

司然一頓,轉頭看向他:“皇上也覺得……臣是為私心胡言?”

小皇帝被他一眼看的不自在,垂了垂眼才道:“以國師之能,為何這次良久沒有對策?如今疫情得了控制,國師又為何如此着急的抹去此人功勞?即便他再來路不明,為了天下悠悠之口,朕,也必須以禮相待。”

司然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拱手道:“臣失言了。”

小皇帝擺擺手:“這些日子國師也費心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待司然走後,幾位老臣才嘗試着開口:“國師這一次……似乎表現的太明顯了吧?”

“臣老早就說過,國師手中權勢過大,即便今日還是忠于皇上的,但難保不會因為懷戀這權勢,而生了異心。”

張潮君皺着眉道:“皇上,老臣只有一言。國師這些年為了護您周全,也算是拼盡全力。無論要作何決定,還望您多多思量一下這些年的日子。”

116|Chapter114

司然心事重重地回了碧濤閣,坐在正殿,合了合眼才道:“七叔。”

老七趕忙走了進來:“主子有何吩咐?”

司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道:“你與福安他們伺候我多年,如今這宮中也沒什麽事,明日便收拾行李回清泉鎮的莊子中去吧。”

老七一愣:“主子?為何突然要遣我們離開?”

司然笑了笑:“沒什麽,宮中伺候的人多,用不着你們再勞累。早日回莊子裏過日子,若是……若是有一日局勢穩了,我也會回去。”

老七想了想,才遲疑道:“主子……可是……宮中有變?”

司然無奈地笑了笑:“七叔,當年師父将你留在我身邊,這不知是對是錯。”說完,沉默了一會,才幽幽道:“皇上已經疑心于我,這次進宮這人,我有預感是沖着我來的。”

老七笑了笑:“主子說笑了。莫說一切還不肯定,便是定了,哪有做奴才的逃命,留下主子受難的。”說着,老七恭敬地跪下,“老七一輩子效忠國師一脈,老國師臨終遺命,命老臣好好伺候主子,為照顧,也為提點。如今主子面臨風雨,老七定不會就這般離開。”

司然搖了搖頭:“七叔,我不會輕易犯險。若你們在這裏,我反而不好輕易脫身。如今皇上既然已經疑心,那麽在時局定下之時,我便會辭去國師之位歸隐。屆時,若是你們不早早離開,我恐怕不好将你們帶出宮去。”

老七搖了搖頭:“主子不走,奴才定然不會走。”

司然嘆了一口氣,正要說什麽,門外突然傳報:“大人,逸王府上人求見。”

“叫進來。”

進門的是逸筠身邊那個叫三寶的小厮,見着司然了也沒顧上別的,跪在地上就趕忙道:“大人,王爺讓小的來禀報大人,景王爺的病反複無常,不似是疫病!”

小皇帝在勤勉殿處理了半日政務,腦中時不時想起今日幾個老臣和漲潮君的話,更是一團煩亂,丢了筆倒在禦座上揉着眉心。

還沒休息了一會,門外傳來近侍禀報:“皇上,今日入宮那位大師有事請見。”

小皇帝煩躁地揉了揉眉心,調整了下表情坐正身體:“傳。”

黑袍人施禮跪下,恭敬地道:“草民有一事禀報。”

小皇帝點頭道:“說。”

黑袍人目光掃過殿中的随侍,欲言又止。小皇帝這才擺了擺手,将人屏退。

黑袍人自然知道殿中還有暗衛,不過卻也不再多言,繼而道:“草民今日觀皇上聖顏欠色,回去推演一番,發現了一件大事……”

司然匆匆出了宮,趕到景王府時已近傍晚。

逸筠聽聞他來了,趕忙迎了出來:“景遲的病忽好忽壞,我找人尋了解瘟疫的方子喂下,也只是退了半日熱,還沒回過神就又燒的神志不清,人也一直沒醒來。”

司然握了握拳,問道:“太醫怎麽說。”

逸筠搖頭:“太醫說,若是這熱再不退,就算病情無礙,人也要燒壞了。”

司然聞言,擡腳就要進內殿。逸筠伸手拽住他:“你進去做什麽,萬一再傳了你怎麽辦?”

司然面上一冷:“他身上的不是瘟疫,我去看看,說不定會有法子!”

逸筠想了想,終還是放了手:“你自己小心,莫要也沾染上了。”

內殿中有些悶熱,下人們不敢開窗通風,藥氣久久不散,聞着就頭疼。

司然沒顧得上管這些,走到床邊湊近了一看,頓時眼中冷凝下來。

“所有人出去。”

太醫遲疑了一下:“這……”

司然一眼橫過去:“若是不能将人救醒,就給本國師滾出去!”

太醫一哆嗦,趕忙低着頭退了出去。

司然看殿中沒了人,這才從懷中取了一張白綢符,指尖一動擠出些許鮮血,迅速在綢符上描畫了一通。随後綢符猛地燃燒起來,火光泛着森森地白芒。司然拿着燃燒的綢符湊近了蕭遲,森白的火苗看似舔舐過蕭遲的臉頰發絲,卻沒有任何燒灼過的痕跡。

半晌,蕭遲額心出現一個漆黑的咒符。

司然合着眼,長長吸了口氣,再睜開時,竟有了戾氣閃現。

小皇帝挑了挑眉,道:“何事?”

黑袍人拂了下袖袍,緩緩道:“皇上身邊,有小人作祟。以皇上的命輪,贖換另一人的安危。”

小皇帝眼中光芒冷了下來,狀似自然地看着他:“那大師可知,此人是誰?”

黑袍人輕笑:“皇上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小皇帝笑了笑:“大師勞累了,不如今日就先回去好好休息。”

黑袍人也不在意,施禮告退。

小皇帝這才召來親信,細問之下,才知道司然回了碧濤閣沒多久便匆匆出了宮,赫然便是去了景王府。

逸筠看司然走了出來,焦急地走過來問道:“可有了眉目?”

司然點點頭,“王爺得的不是疫病,是……中咒……!”

逸筠一驚:“咒?有人下咒給景遲?”

司然應了一聲:“外頭的事勞煩逸王爺了,臣要入殿給景王爺解咒,暫時不能被打擾。”

逸筠凝重地點了點頭:“自己小心。”

再回殿中,司然皺着眉打量了一圈,卻沒發現什麽不對。于是收斂心神,布下幾個凝魂靜心的陣法,盤膝坐于床側。

……

逸筠正在殿外等着,一回頭就見一群兵士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被圍在中間的,正是皇帝的禦駕。

“叩見皇上。”

小皇帝眉宇間還有怒色,盯着逸筠語氣不善地道:“皇叔倒是憂心三皇兄,竟一直守在這裏。”

逸筠一愣:“皇上……景王爺現如今病氣未退,皇上還是早日回宮,以免被傳了病氣。”

小皇帝扶着近侍的手下了禦駕,緩緩走到內殿門前。逸筠剛想開口阻攔,就聽小皇帝冷笑一聲,道:“朕倒要看看,是哪位大能在救治朕的皇兄!”

嘭地一聲,門被踢開。

司然心神一緊,氣息頓時出了岔子。解咒不成,司然只能先行護住蕭遲的心脈要害,剛剛到了引氣歸體的時候,突然被人打擾的分了心,只得迅速将開始不穩定的靈氣猛地收回,以免傷了蕭遲。

因着心急,這一下太過迅猛,直接激地他自己一口逆血倒流,直直吐到了床上。一時間,胸口一陣撕裂劇痛,靈氣四竄爆裂,讓司然臉色變得慘白。

小皇帝看到司然這副模樣,眼神飄忽了一瞬,又堅定起來。

“難民受災之時,國師大人沒法子醫治。怎麽對着皇兄,反倒有了辦法?”

司然體內氣血翻湧,靈氣動亂,一時間連話也說不出。只能擡眼看着小皇帝,扶着胸口急促地喘息。

逸筠趕忙走上前扶住他:“你沒事吧?”

看司然無力地搖了搖頭,逸筠回頭看小皇帝:“皇上!景遲中的不是疫症,而是咒!方才國師是在想法子解他身上的咒術!”

小皇帝嗤笑一聲,怒瞪着司然:“解咒?朕看,是引咒吧!來人!給朕搜!”

一衆軍士在殿中四散搜索,連床上也未放過。其中一個不顧司然的阻攔,一把掀開蕭遲的身體。一張舊黃的符紙飄飄然落在地上,小皇帝跨步上前撿起一看,頓時怒笑了一聲:“朕本是不信的,現如今,叫朕如何不信!國師,這就是你遲遲不救百姓的原因,這就是你日漸與朕疏遠的原因?朕已經不妨礙你們了,如今你竟然為了救三皇兄,用朕的命去換他的安危?!”

逸筠聽的一頭霧水:“什麽?”

司然無力地合了合眼。

到現在他再不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計了,也就算白活了。

鼓了鼓力,司然爬起來伸手劃破了左手的手腕,将流下的鮮血滴落進蕭遲的口中。濃郁的靈氣立時安撫了剛才被粗暴對待的身體,蕭遲體內湧動的靈力也漸漸平和。司然伸手撫上蕭遲的胸口,拼了力将靈氣彙聚到一起,護住他的心脈和要害,方才啞聲道:“皇上既已疑心于我,想必我說什麽都是無用的。”

小皇帝盯着他尚且流血不止的手腕,只覺得怒火沖頭:“來人!将國師收押大理寺!聽候審判!”

逸筠勸說半晌無果,只能給手下心腹使了個眼色,讓他照看好景王府。這才跟着小皇帝匆匆回了宮中。

“皇上,今日之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皇帝哼笑一聲:“朕以為皇叔知道的清楚呢。皇叔不是也知道,三皇兄中的是咒麽?”

逸筠點頭:“是國師驗出來的,應當是沒錯了。”

小皇帝嘆息般道:“是啊……以國師之能,自然看出了。但皇兄可知道,國師意圖用朕的八字,将三皇兄身上的咒術轉移到朕的身上!”

逸筠一驚:“怎麽可能!國師萬不可能有害皇上的心啊?”

小皇帝嗤笑:“如今物證俱全,皇叔要朕如何再信國師?”

逸筠沉吟片刻,才道:“皇上是聽誰說的?”

小皇帝無力地道:“是那位救了城中百姓的大師所言。朕知道,你又要說朕輕信外人。但是皇叔,如今朕抓了個正着,還能如何?”

117|Chapter115

逸筠搖了搖頭,道:“若這一切,是別人計算好的?虞家如今被接連打壓,怕是早已懷恨在心。首當其沖,自然是陷害國師。此人又來路不明,萬萬不可輕信。”

小皇帝苦笑一聲:“虞家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朕無需畏懼。但國師手中的,卻是足以動搖皇權根本的勢。換做平日,朕自然是信國師的。現如今國師與皇兄關系匪淺,若國師當真背叛了朕,朕又當如何?昔日教朕為君之道的帝師,朝夕相伴的親人。皇叔以為,朕願意與他對簿?”

逸筠道:“皇上可想過,如今這一切,不過是有人想讓皇上與國師離心?國師輔佐擁護皇上這麽多年,一向公私分明,可是從未有過異心啊。”

小皇帝輕笑:“皇叔手握天龍令時,可想過,有朝一日若天龍衛當真效忠于你,又是怎樣一番景象?這高位站久了,未必不會不滿于一人之下的位子。”

逸筠無奈地嘆了一聲:“臣已将該說的說完了,皇上若執意如此,臣也無話可說。”

施禮欲告退,逸筠忽又頓住,回身對小皇帝道:“臣當年便于先皇說過,這皇位太過飄搖,臣一世悠閑,做不得大事。如今,也還是一樣。天龍衛,從未效忠于我,天龍令,也從未掌于我手中。”

逸筠走後,殿中又恢複了一片寂靜。小皇帝呆呆坐在禦座之上,突然開口:“時近深冬,天牢……應當很冷吧……”

近侍心領神會走上前,“皇上,國師囚于天牢之中,大理寺暫時還未敢審理。皇上不如……去看看?”

小皇帝合了合眼,點頭:“走吧。”

天牢。

這裏是這宮中唯一一個歷經了數個朝代,都幾乎沒有什麽變動的地方。永遠都森嚴晦暗,充滿了怨戾卻沒有絲毫血腥。每一個入了這裏的人,都曾活着走出去。之後或是踏上斷頭臺,或是流放千裏死于遠方。

林景和一輩子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看到這個人在裏面。

在他眼中,這個人永遠是睿智強大,近乎無所不能。他護着他,一路披荊斬棘與宮中虎視眈眈的親人們相鬥,最後穩穩當當坐上了現在的位置。

他猶記得父皇曾說,只要國師一脈未倒,便永遠不需要去懷疑他們。他們,是大殷林氏王朝最忠誠也最強大的壁壘。

可他做不到,當這一切想要得到也必須要得到的東西終于握在手中時,他才知道有一個人永遠處于可能威脅到他的地方是多可怕的事情。因為全心信任,所以才害怕背叛。直到這信任搖搖欲墜,無法再維持。

年少的帝王看着盤膝坐在石床上的國師,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即便是入了九死一生的天牢,他依舊一派淡然。一身白色囚服,卻還像是那一身錦袍的風姿。不卑不亢,雲淡風輕。

司然靜靜地望着他,良久才笑道:“你終究長大了。”

林景和點點頭,“可有什麽想說的?”

司然笑了笑:“這一局,你現在應該看清了,我沒什麽可說的。”

林景和閉了閉眼,道:“朕會派人将你送出京城,此後,你不必再踏入京城。”

司然嘆了一聲,站起身道:“皇上,當初臣接任國師一位,為的是選良臣,任能将,輔佐帝王治國之道。如今該做的已經都做了,只有最後一句話……”

“民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永遠,永遠不要因為高位,迷了自己的方向。”

沒人知道大殷國師為何悄然消失,一切仿佛未曾發生過一般。只是從那一日起,大殷林氏王朝,再無驚才絕豔的國師司然。

張潮君秘密接了皇上的令,一路護送司然出京。直到走出三百裏,車馬才緩緩停下。

司然下了馬車,身上穿着的是張潮君派人備下的布帛白衫。

張潮君揮退了随行的侍衛,才嘆了一聲:“此事……是皇上處置不周了。”

司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如今他是君,我是臣。先皇容我攬權護他那一日,我便猜到了結果。皇上肯讓我安然離去,已是償了我這些年護他的情。”

張潮君搖了搖頭:“你應當知道,若是請恩嚴查,皇上不會不管。”

“大人入朝多年,該知道帝王心思莫測。如今皇上已經疑心于我,沒了這次也會有下一次。早早離去,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司然頓了頓,對着張潮君施了一禮,“皇上年紀尚輕,諸事難免思慮不周。日後,還望大人勞心,多多提點于他。”

張潮君對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身為人臣,自當如此。不知先生日後要往何處?”

司然笑了笑:“我還有一事為解決,待此事畢,大概就是游歷天下吧。”

張潮君笑着對司然道:“那便就此別過,望日後還有與先生煮茶對弈之日。”

望着車馬遠去,司然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一陣煙塵飛舞,一人縱馬疾奔而來,堪堪停在他面前。

司然看着來人,禁不住輕笑:“沒想到,你竟是親自來了。”

逸筠翻身下馬,沒好氣地道:“不是我來你還希望是誰?這才幾日,怎麽就成了這樣?”

司然笑了笑:“不過是必然的結果。我當今日你會讓思坤前來,卻不想王爺如此看重我,竟肯離京百裏,親自赴約。”

逸筠瞪了他一眼,才道:“大理寺因為你的事也是麻煩諸多,他不能輕易離京,我就讓他守在景王府了。你真要這樣走?那景遲怎麽辦?”

司然面色鄭重起來:“景王爺中的咒憑我之力無法破解,我必須要前往北域一趟,查清咒術來源。這些時日,便要靠王爺多多照顧了。”

逸筠吃驚地看着他:“北域?那地方亂的可以,你一個人去行嗎?再者,即便找到了,你要如何救他?”

司然無奈地笑了笑:“我好歹于京中經營數年,不至于這點本事都沒有。何況有王爺在,想必也不會是問題。北域之行必須要去,勞煩王爺多費心了。”

逸筠只能妥協:“罷了,那你一切小心。”

司然點點頭,又道:“前些時日,景王爺突然問我,若是有人要害王爺,最大的可能是誰。景王爺素來不會杞人憂天,想必是有什麽眉目。近日京中風雲浮動,王爺切記慎重,莫要着了別人的道。”

逸筠沒好氣地道哼了一聲:“都什麽時候了,你管的可寬。先顧及着你自己活着回來再說其他吧!”

司然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枚潤白的玉佩:“煩勞王爺将此物放在景王爺身上,無論如何,在景王爺未醒之前,莫要将其摘去。”

逸筠拿着玉佩看了看,才點頭:“放心吧。景遲有我看着,出不了岔子。”

司然拱手拘禮:“就此別過。”

待司然翻身上馬坐定,逸筠突然道:“司然,我和思坤……還有景遲,會在京中等你平安歸來。”

奔馳而去的快馬轉眼無蹤,餘下飄在空中的聲音漸漸散去。

“定然……”

北域遼闊荒蕪,深冬時節更是一片白雪皚皚,望不到盡頭。

司然到達北域的第一所城鎮之時,已經是一個月後。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刺殺暗害不少,卻并沒有能傷他半分。

謀害帝王一事平息的不動聲色,皇上沒說什麽,卻有不少人并不甘心。這一路上的事情,司然也算是早有準備。

唯有一次讓他留了心,便是有人操縱了種了厲魂的傀儡來攻擊他。

這種傀儡無知無覺,卻擁有厲魂本身的戾氣和殘暴的思想。并無多聰慧,卻難纏的很。若是常人碰上,大概真的難以逃出生天。只是司然到底是行家,解決了這些傀儡也沒有費多大力氣。

而讓他好奇的是,這種傀儡難得,種魂之法又鮮少有人知道。一番追查之下,才發現竟然與北域也息息相關。

北域多有神秘部落,蕭遲身上的咒術也不是尋常人能種下的。加上入宮的黑袍人雖然看起來普通,但些許細小的習慣卻是與北域人相同。如此,司然才想來此一試。

而半路上的傀儡更是讓司然确定,北域有人在針對他,并且,是特意在引他來。

在落雪城停留了一日,隔天司然便縱馬朝雪原深處而去。

越往裏,人跡便越發荒蕪。

走了将近三天,司然将累壞了的馬放生,踏雪而行。

又過了兩日,司然找了處雪窟休憩。還未來得及生火,洞中陡然溫度一降。司然擡眼,眼前明晃晃地出現了一張慘白的鬼臉。

符咒脫手而出,在空中燃燒将那厲鬼吞沒。凄厲的慘叫響徹雪原,許久才堪堪停下。

風雪驟然變大,無數厲鬼冤魂嘶號不斷,一時之間,純白的雪原竟如煉獄一般蔓延開血色。

司然負手站在風雪之中,靜靜地注視着扭曲嘶號的無數冤魂。

風雪湧動的深處,漆黑的宛若夜色一般。一個一身黑袍,看不清面容的人緩步走向他,直到距離他不過半丈,才停下腳步,慢慢擡起頭。

兜帽之下是張枯瘦青紫不像活人般的面容,看清司然的一瞬間,扭曲起一種可怖的笑容。

“靈子……司然……我們,終于見面了……”

118|Chapter116

“閣下精心布局,逼我離京,又誘我前來北域。莫不是只為了這一句招呼?”

那人咧嘴笑得極為難看,卻又像是得意至極:“世人皆傳,國師一脈通靈大能,遠非常人所能匹及。可傳到如今這一脈,卻只剩下了輔佐國政的平庸本事。卻無人知曉,國師一脈靈能大成,而如今的國師更是靈術一脈最強大的人。世人愚昧,國師可怨恨?”

他笑着步步逼近,臉上表情越發扭曲:“帝王之疑,百姓之怨,你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付諸東流。他們只看到了結果,全然忘了這些年你為了他們所做的一切。你當真,不會怨恨嗎?”

司然依舊神色淡然,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啓唇明明是平淡無波的聲音,卻仍舊能聽出濃濃的嘲諷:“這一切莫不是拜閣下所賜?閣下讓人将阡草投入京城天井,城中百姓多數中毒,症狀宛若水患瘟疫。爾後又命人帶着解藥施藥布善,成功混入宮中。再然後誤導皇上以為我以天子之命換取景王平安,迫使我離京。百姓不明真相,只知我面對瘟疫時束手無策,又豈會記得我當初所做?”

那人哈哈大笑,猖狂得意:“國師如今才想明白,豈非太晚?”

司然笑了笑,搖頭道:“我要多謝閣下這一手,讓我能名正言順離京,脫離帝王制控。只是……你千不該萬不該,将咒落到景王身上。”

那人光禿禿的眉頭挑起幾分,似有些興味:“怎麽?莫不是國師要沖冠一怒,那……我倒是怕得很。”

司然凝眸看着他,平聲道:“景王身上如今有我的本命靈玉,即便咒術解不了,也會将咒印渡到我身上。你以為,這咒印到了我身上之後,作為下咒之人的你,還能安然離去嗎?”

那人大笑不止:“國師大人對景王當真一片情真,竟肯下如此大的手筆。只是不知道……這景王能否安然撐過咒術發作,成功将咒印引渡?”

枯瘦的手指平伸,一支虛體的烏黑權杖出現在手心。

“本命靈玉牽扯着你的命息,若你重傷而亡,景王可還能平安?”

濃重的黑暗開始扭曲滾動起來,湧動出無數扭曲猙獰的鬼臉。它們嘶吼着想要沖出桎梏,越發将黑暗擴大。

逐漸包裹而來的黑暗中,司然負手而立仿佛醉月賞雪般悠然。直到黑暗降臨,将那一襲與白雪相襯的白衣徹底淹沒,交錯的嘶吼聲中才出現一聲清晰的破空聲。

瑩白的玉劍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光明,撕裂了扭曲成片的陰影,劃開一道光明之色。

潔白的掌心燃起幽幽的火焰,火苗舔舐着那些猙獰而詭異的臉,剎那間便燃為灰燼。隐于陰暗中的神秘人扭曲而狂妄的笑聲響起,越來越多的冤魂厲鬼包裹而來。玉筝劍帶着凜然的寒氣,盡數将那些邪惡斬于劍下。

沒有鮮血和屍骨,卻要比戰場更加可怖。

天地間只餘一襲白衣随風而動,飄渺的身形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

不過幾息之間,扭曲的黑暗盡數碎裂。劍收,司然負手站在原地,仿若從未動過。

黑暗褪去,神秘人再度現身,卻充滿惡意地笑着。

“你果然沒讓我失望……這樣的開胃菜的确難不倒你。但是……這九重誅仙陣,可還能讓你逃脫?”

司然心內一驚,凝神于腳下才發現,皚皚白雪之上印下錯落斑駁的黑色線條,隐隐泛着黑霧。司然拔地而起,直上雲霄,卻突然被延伸而出黑線纏繞住,生生拽回地上。

重心不穩,司然單膝跪地,擡眼看向那個黑袍神秘人,眼中醞釀起氤氲的風雲。

“歪門邪道,也只會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

“對付你,若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又怎麽能得手。靈子大人,我可無心要你性命。倘若你願歸降,憑你的血和能力,何愁不會孕養千魂,長生不死?”

司然冷嗤一聲,眼神如同再看蝼蟻:“肮髒之流,只會做些荒誕的白日夢。你當真以為,只靠這不入流的陣法,便能困住我?”

周身騰起一層蒙蒙白光,如火焰般吞噬了所有纏繞而上的黑線。最後在神秘人驚詫地眼神中,徹底将陣法破開。玉筝劍再度破空而出,直直奔着神秘人而去。

一聲清脆的玉碎聲,尖銳的蟲鳴戛然而止。神秘人悶哼一聲,退後數丈。

司然收劍而立,笑得淡然:“誘敵深入是老計,卻并非不好用。若你不是想用咒蟲迫我歸降,又怎會被我破掉咒印。”

神秘人冷哼一聲:“倒是小瞧了你。”

“你既然知曉我的身份,就不該如此愚蠢。何況……你當真以為,僅憑這一只咒蟲便想控制景王?景王如今……可并非是普通之人?”

“什麽?”

神秘人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落在地上已經死掉的咒蟲突然一震,化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