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一夜頻頻夢魇,睡得并不好。一時在劇痛中醒來,一時面前又浮出了宋瑜的臉孔。

寒光一閃,又仿佛是西大營前頭的大鍘刀,大漢壓着他,跪在鍘刀前,是宋瑜要處決他。

鍘刀鋒利無比,透出冷澤。宋青塵悚然驚醒,外頭天還未亮。

他按住微喘的胸口,忽而想起虎符曾經在這個位置放着。而如今,胸前空空如也。

宋青塵擦動火石,點燃了帳中的燭火。一豆昏燈,陪他獨坐到了天明。

靜思中,宋青塵想到,若皇帝仍在,餘程提前放出密诏,便是抗旨。但是宋青塵賭,賭他會為了救自己,放出密诏。

心裏雖然這般篤定,卻也不知自己哪來的自信。

曦光破開了濃黑的夜,西大營響起號角聲。宋青塵聽出來了,他的生死就要被裁決。

宋瑜的力士如期而至,并沒有給他任何儲君的顏面,一路粗暴将他拖行而出。

他只微微蹙着眉,沒有說出任何話語,盡力維持着自己最後的尊嚴。他被暫押在西大營一處空地。夢中那把大鍘刀,就在身邊不遠處。

天光大亮時,宋瑜才玉冠攏發,袍服整齊出了帳。轉過頭來,冷眼瞧着他,高高在上道:

“朔北軍不時便到。我要讓賀淵,親自看着你死,由于他的不配合。”

宋青塵咬牙譏諷道:“那感情好。我真想瞧瞧,你跟賀淵撕破臉的場面。”

兩廂互不妥協的對望,宋瑜抽了抽面皮,給力士打手勢,将宋青塵押到營外。西大營今日熱絡異常,仿佛又彙來了幾支守備軍隊伍。

宋瑜的大軍從北直門入城,一直穿城而過,回到城南。錦衣衛提前實施街禁,清出道路。城裏便處處安靜,街上沒有了往日的喧鬧,處處蕭條。

宋瑜命力士押着他,上了南直門城樓。城樓高聳巍峨,年代久遠。城牆上了帶着一些熏出的煙黑色。宋青塵被脅迫着,一步一步踏在磚階上。兩側的青磚牆,被雨水與烈日,耗出了滄桑的痕跡。

按照原著,這處有一個機關。而他一路都在四處觀察,哪裏是觸發機關的關鍵所在。

宋青塵将城強頂上的每一塊磚頭、每一處牆垛都看得仔細。但他一直沒看見哪處有蹊跷。直到被押到了宋瑜跟前,他仍沒有放棄四處查看。

難道沒有?

原著那句話是:“自傳位诏書公宣,金鳳銜诏,飛下城牆。萬民景仰叩拜,山呼萬歲……朕以涼德繼位,意與天下更新,用還祖宗之舊……”

按照小說描寫,傳位時,有一只“金鳳鳥”口銜诏書,從城牆一鋪而下。金鳳鳥是一種機關,從城樓發出。

宋青塵看了半晌,不由擡頭往後看去。上頭閣樓除了一口大鐘,再無他物。顯然機關還在這一層。上面既然沒有,難道……他伸頭往下面看看,忽然間,他愣住了!

有兩條空蕩蕩的繩索!自城樓一路向下延伸。

這兩條繩索非常突兀地出現在這裏,像是什麽東西的軌道。該不會是鳳鳥傳召的飛行軌道?

按照書裏的描述,這鳳鳥該有一丈多長,架住一個成年人不是問題。就算時機不好,能抓住它像滑翔一般,也可以疾速下降。最後用重力墜斷繩索,落在地上,一定是摔不死的。

然而書裏沒講的是,這機關怎麽開啓?!

宋青塵思前想後,趁着現在朔北軍還沒來。他朝宋瑜道:“四叔,最後臨行,我有一個請求。”

聽到他這句話,宋瑜擰着眉頭轉過來,瞅他一眼道:“你有什麽資格談條件?”

“我說了會有密诏。密诏來前,我想在城牆上走走。四處都是你的人,你害怕什麽?大可派人跟着我。”

宋瑜只當他又想拖延時間。不過這城牆頂上,統共就這麽寬,一眼看得清晰。

左右是逃不過他的眼皮子,便答應了宋青塵的請求,允許他從西到東走一遭。

一遭也夠了……宋青塵暗暗地想。

先找找機關在哪裏啓動。機關啓動不了,一切都是徒勞。

晨光漸漸升起,宋青塵心中卻是焦急無比。他走得極慢,恨不得一步掰成十步走,極仔細地檢查了每一塊磚。眼看就要走過一半,仍然沒有發現任何蹊跷之處。

又走了片刻,眼看就要走到頭了。難道不是地磚、牆磚?

可是牆垛他也仔細查看過了。

所以到底是什麽!

忽然間,宋瑜哼出一聲冷笑,“侄兒,”他踱步過來,步态閑适,“我知道你在找什麽。”

宋青塵不信他知道,只狐疑看着他,抿唇不出一言。

“将那老伯,擡出來給他瞧瞧。”宋瑜面目陰冷,中氣十足喊道。

老伯?

宋青塵警惕的站着。身後傳來了拖沓的腳步聲,像是擡着什麽重物一般,人走得很慢。宋青塵尋聲回頭……

這老伯……死了。遍身烏紫傷痕。身下墊着草席,兩個兵丁揪着草席的四角,兜了過來。

忽就想起餘程說過,有個看管機關的老伯。莫非是他?

“嘴巴嚴的人,就永遠不要開口。”宋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陰冷裏帶着一些得意,“他是沒有交代機關如何開啓,那就永遠不用開啓了。侄兒,你這诏書,要如何公宣?”

宋瑜又往前走了兩步:“不公宣,你就不是儲君,我殺你便是合情合理。等朔北軍一到,便是你的死期。”

怎麽會……宋青塵心裏涼了一大截。難道他真的再無機會了?

兩個力士從新挾住了他,不再給他四處走動的機會。他只能望着城牆之下,望着那兩根繩索。

繩索完全沒有坡度,若無金鳳鳥緩沖,必死無疑……而且繩索離城牆很近,只要被割斷,也是死路一條。

沒有緩沖……

空裏忽然掠過一只飛鳥,宋青塵陷入絕望——遠處傳來了鐵蹄悶響。

朔北軍來了。

宋青塵屏息盯着聲響傳來的方向,将領的英姿已隐約可見。鮮紅的披風獵獵飛舞,似一道猩紅的影子,在隊伍前頭疾馳。

最後相見,竟是隔着高聳的城牆遙望。

铮铮出鞘聲響起,是身後兩名力士抽刀出鞘,逼他站上牆垛。宋青塵看了一眼,站不好就會跌下去……

宋瑜為了“防止”他跌下去,還将一條麻繩套在他脖頸上。

意思明确——你跌下去,便是個吊死鬼。

事已至此,宋青塵竟有些釋然了。

能死在賀淵面前,賀淵應當餘生都會記得他、記得這一幕。正襯了那句“嵌在他回憶裏”。

眼看兵臨城下,打頭人的輪廓徐徐清晰。

吊死鬼是不是太醜了些,宋青塵忽然沖那道紅影淺淺一笑。

“砰”一聲刀劍相擊響動,凜厲破空,逼得宋青塵回頭看去。只見宋瑜已抽刀出鞘,是一種防禦姿勢,堪堪擋住了身後的突然襲來的冷刀。

餘程!

餘程竟然一直躲在那口大鐘附近,身上衣裳,仿佛是撞鐘差役的衣裳!

宋瑜一個趔趄站穩,一隊錦衣衛沖上了城牆,将餘程團團圍住。

餘程沒有任何一句話,只在他們面前定了片刻,猛地縱身一躍,躍到前頭牆垛,又借力回會跳,繞開了三人的包圍。

但後面的錦衣衛不肯罷休,當即追了上去,朝他背上劃出一條口子。

宋青塵驚愕得說不出話——餘程為何跑得這樣慢?似乎在計算腳下的步子。

只見他又往前走了四步時,放緩了速度,當即被十幾個錦衣衛圍住。鋼刀紛紛指向餘程,他再無可逃之處!但他腳下已停,仿佛不打算再逃了。

他就在距離自己腳下的牆垛,不到一尺的地方站着,身影蕭絕。

餘程沖他喊道:“王爺……”

宋青塵就那樣盯着他,嘴唇動了動,還沒有來及說話,眼底便陡然一熱——餘程話未說完,已被一把鋼刀貫穿。

身後的宋瑜已覺出了餘程此行目的,當即厲聲下命:“殺了他——!他要開啓金鳳銜诏!”

宋青塵尚且來不及說出任何話,只見幾道寒光晃眼而過,穿過皮肉肺腑,森白的刀刃從餘程的後心沒入,又從前胸穿出。

他并沒有掙紮抵抗,只随着這力氣緩緩倒下,呈一種半跪的姿勢。跪在宋青塵腳下。

在宋瑜不可見的角度裏,他靠着脊背的遮掩,雙手在地上費力地來回摸索着。

“餘程——!!”

宋青塵一聲嘶吼,想撲下去查看他的情狀,兩個力士當即把刀刃逼來,警告他莫在上前半步。

眼窩中滾出一滴熱淚,恍惚中,卻聽見了咯吱聲響。沉悶、滞重,仿佛從城牆內部傳來。再低頭看去,餘程方才摳開了兩塊地磚,舍了自己這條命,打開了金鳳銜诏的機關!

他緩緩擡頭,用最後一絲力氣道:“你跳——!”口齒中猶有暗紅血液汩汩冒出,面色卻柔和,并不猙獰。若只看眉眼,仿佛他此刻真的沒有痛苦。

“跳啊!”餘程逐漸虛弱,望向他的目光溫和、愛護,接着緩緩倒下……

周遭的人并不急——宋青塵脖子上還有一條麻繩,即便跳了,也必死無疑。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再也爬不起時,他驟然暴起,搶過一把刀斬斷了宋青塵脖子上的麻繩,怒喝道:“跳——!”

宋瑜正往城樓下瞧,朔北軍已行至城下,烏泱泱一片灰黑影子。聽到這聲大喝,立即回頭,力士也跟着看過來,要捉下宋青塵!

宋青塵看了一眼腳下,不見任何金鳳鳥的蹤影。但他已經明白,耗在這裏無非再搭上一條命,浪費餘程此行所有心血。

餘程……

眼看力士的手就要摸住他的衣擺,宋青塵閉了眼,縱身從城牆一躍而下。

耳畔是鬼唳般的呼嘯風聲,腦中是餘程最後看向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