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被看管在一個小帳之中。

這回雖然不在牢獄,卻俨然一副死囚的待遇了。宋瑜別說給他飯吃,連水都沒給。于是身上鞭傷、拳傷都在叫嚣,四肢軀幹更是無一不痛。

帳外守了兩名彪形大漢,外頭更是層層戒備。

從西大營逃命一事,簡直想都不要想。估計宋瑜要先拿他要挾賀淵,要挾不成,就以逆賊的名頭讓他死在西大營裏。

宋青塵自忖,未必能活過今夜。

入了夜,宋青塵實在渴極,發現帳裏有一盆仿佛洗漱用的生水,便掬起一點喝下去。

尚未逼入絕境,宋青塵仍積極求生。

他并非等着賀淵來救,而是他這段時間裏,想起了一件事。

原著中曾有一句不顯眼的話,但宋青塵認為,這句話或可救他于危難,是他的求生法門。

如果原著沒有錯,他的生機就在那句話中。加上餘程曾說過,密诏在奉京城的人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宣布。這更讓他心裏多了幾分把握。

不需賀淵來救,只要宋瑜能挾他登上城牆,他自可向神借力,逃出生天。

所以……只要能活過今夜,活到明日,事情便有了轉機。

宋青塵沉思了半晌,終是露出個篤定的笑——果然他命不該絕。

巡防不知換了幾輪,宋瑜才拿了壺酒過來。

這或許是專程來氣他的——酒杯唯有一只,也是這人自斟自飲用的。

“你是不是以為,我要拿你來要挾賀淵?”宋瑜找人搬來了小幾小凳,坐在離宋青塵不遠的地方。

宋青塵冷笑了一下,卻也牽得傷處疼痛不已。他本能性地按住腹部,虛弱道:“這般不給吃喝,你是沒打算讓我活。何談要挾賀淵。”

“沒錯,你猜對了。我馬上送你上路。我還有兩支守備軍,不日抵達奉京。待賀淵腹背受敵,又得知你已身死,自然也就死心了。”宋瑜自顧自斟酒,漫不經心說着。

不過這話說完,見宋青塵仍是泰然自若,不禁狐疑地瞥他一眼。

宋青塵不僅吃了一頓鞭子,皮肉苦還熬了兩個時辰,期間滴水未進、粒米未沾。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求饒之意,反而氣定神閑在帳裏待着。

宋瑜望着他,不由有些錯愕。心道這廢物就要命絕于此,沒了賀淵救他,竟也不慌張。

“學生不聽話,我這個先生很為難。”宋瑜抿了一口酒,陰恻恻道:“朔北軍素來忠心不二,是個大麻煩。但倘若我生擒其将領,你猜他們會如何。”

宋青塵聽罷面上依然鎮靜:“他們怕是會怒極。朔北軍骁勇無比,屆時精兵壓城,鐵蹄踏平你這大營。你不要命了?”

“但如果我将賀淵擒來時,你已經死了呢?”宋瑜眸中忽然起了殺意,但他似乎想讓自己死明白,因而不急。

“人死不可複生,他與其沉浸傷痛,不如若效命于我。待我登極,他要什麽有什麽。哪會有功夫在乎你這死人?”

宋青塵看了他一會兒,只抿唇不語。

雖然憂心賀淵的安危,但此刻也不敢表露半分,只待把後面的戲做完,先活過今夜,一切才有轉機。

看宋瑜這般悠哉,能來自己面前喝酒,估計也是有什麽毒計在醞釀着。

此刻若想活命,只能與他攻心。

正暗裏盤算着,又聽宋瑜道:

“前些日子他病着,東大營裏他的死士守着他,寸步不離。成日徘徊在他帳外。”宋瑜忽然擡頭,眸光一轉,盡是陰冷之意。

“而今夜這亂子一出,他必定單騎出營來尋你。那些死士,根本來不及追出營地。”

宋青塵面色微變——他忽然明白了,宋瑜今夜将他擄來,不僅是為了殺他,還是為了釣出賀淵!

“你……”宋青塵氣血上湧,只覺身上疼痛泛起,一時說不出話,只能原地緩息片刻。

宋瑜悠閑道:“上一次在诏獄裏,還有那麽幾個幫手。但是今天,還有人幫他麽?或者說,來得及出營幫他麽?”

宋瑜不再說話,只捏着酒杯睨視過來。似乎想讓他這廢物陷入恐懼之中,好見他露出醜态,宣洩心中的嫉恨。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宋青塵終于開口。

“……你算錯了。”宋青塵勉力笑笑,他想到了一個人,“還有個人一定會跟他一樣,焦急地出來找我。而且營外如有埋伏,他必然察覺,率人接應賀淵。”

宋瑜仿佛聽到笑話一般,嗤了一聲道:“你以為目前這種局面,除了他,東大營還有誰緊張你的安危?同時又能去緊張賀淵?”

宋瑜勝券在握般,言語中透出興奮:“東大營早在我掌控之中,你以為憑賀淵那些個死士,能成什麽氣候?”

宋青塵望着他沉默片刻,緩緩吐出個名字:

“餘程。”

他尋了個舒服些的姿勢靠着,笑道:“還有餘程。他下午才接了一支附近的守備軍隊伍。将他的人也算上,則帶賀淵脫困,回到朔北軍的駐地,絕不是難事。”

宋瑜擡了眼,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只見宋青塵坐直了身子,平靜道:

“還有,你不能殺我。”

宋瑜視線還未挪開,見到他一本正經說出求饒的話,不禁放聲大笑,而後口中不由嗤道:

“奇了,我還殺不得你?侄兒,你求饒也該有個好些的态度。”

宋青塵并不急着辯解,只待他笑定,才緩緩開口:

“我若只是個尋常親王,與你平起平坐,你自然可以殺我。”他目光堅毅,沒有半點畏縮。

帳裏又靜了片刻,複有人聲起:

“難道你不是麽?”宋瑜仿佛以為自己醉了酒,目光也帶着幾分玩味的探究,“侄兒該知道,拖延時間仍是死路一條,不過早一個時辰、晚一個時辰罷了。”

宋瑜嘴角噙着不屑的笑容,繼續吃酒,根本沒将他當回事。

“四叔,你磨蹭到現在,仍然沒殺了皇兄,不就是想要做個名正言順的皇帝?你準備将我、将賀淵以反賊的名義清剿。”宋青塵言語間帶點輕咳,語氣卻是絲毫不懼。

宋瑜聽完微擰着眉,狐疑地看着他。

宋青塵忽而露出個倨傲的笑來,他迎着宋瑜的目光,勉強站起,往前兩步站定,逼視宋瑜道:

“宋瑜,孤命你,拿膳食入帳來。”

這嗓音清朗,在帳中隐約回響着。莫名透出一股威嚴來。

宋瑜被他這命令弄得一愣,只當他腦袋吓出了問題,立時哭笑不得道:

“侄兒,你以為你這是在跟誰說話?你在拿什麽身份命令我?”

宋瑜邊嘲他,邊疑惑地打量着他。只覺這侄兒全然不像傳聞中的庸碌、只知風花雪月事。細細看了,驚覺眉宇間竟然隐約透着威壓。

四目相望,目光兩兩無聲地碰撞。

良久後,只見這身上帶傷,額角挂血的人,沉穩說道:

“陛下有密诏,我乃儲君。”

宋青塵目光剛勁,篤定道:“明日便會宣诏。你若不信,大可讓我今夜死在你的西大營。屆時你再不要說什麽‘清君側’。”

宋青塵放出威壓,沉聲道:

“我死,你便是戕害儲君,意圖謀反。”

宋瑜雙目圓睜,愣了一瞬,繼而拍案大笑:“……侄兒,你這好夢該醒醒!”

宋青塵由着他笑,只道:“你若不信,大可殺我試試。只是我一朝身死,你便再也回不了頭。我說了密诏明日宣布,你信也罷,不信也罷。”

趁他尚未反應過來,宋青塵望着他繼續命令道:

“叫你的人傳膳。孤要用膳。”

宋瑜一時不答,只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估計在猜——他怕不是腦子出了問題?

宋瑜也暗中奇怪。從前他不在京裏,但這璟王的荒唐事他沒少聽說。見之雖不如傳聞般不堪,充其量不過是個沒有膽識的庸王。

怎麽此刻忽然強勢起來。

到底是真瘋了還是裝瘋?還是……真如他所說?

……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若真是如他所說,一旦他這儲君死在西大營,便是難以說清。

他集結了各處守備軍均是以“平亂、清君側”的名義。倘若他說是真,一旦密诏公布,便是衆口铄金,積毀銷骨。

這個“戕害儲君”的罪名,他必定躲不過。

到那時,必然軍心不穩。

左不過一兩日光景,料這廢物也翻不出個花來。

宋瑜扯出個無所謂的笑容,朝外頭兩個大漢喊了一聲。

兩人應聲入帳,将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傳膳。”宋瑜目光鎖在他身上,語調極盡嘲諷之能。

“明日最好有密诏公宣。”宋瑜飲了一口酒,直勾勾盯着他,“否則,你便下地府去,陪一陪你皇考吧。”

宋瑜說罷,将酒杯擲在地上,冷笑一聲起身走了。

他走後,宋青塵立時癱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氣。不知何時起,竟然真的想要拼命活下來。他揩了一把額上的冷汗,自嘲笑笑。

……執念頗深。

沒有太久,還真來了個小卒,給他端了飯菜來。

宋青塵起初沒在意,只随便吃了果腹。挪開那碗白粥後,忽然看見了一疊腌漬鹹菜。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這東西他吃過。是在鳳儀山谷,那個寺院裏。那時賀淵戰戰兢兢給他端來,生怕他嫌棄。

沒有由來地想起,賀淵曾在黑暗裏說着:

“大将軍的手臂給你枕。”

……

宋青塵呆呆望着那疊鹹菜,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發覺喉頭哽得難受。

……他不想死。

他想好好活着。

想留下,留在那個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