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邯繕正唠叨常山公主昨天開始不知怎麽,忽然身子不大好。話說完了,見公主面色出神一動不動,他就順着公主的目光看去,沒瞧見什麽,轉而納悶地順着公主的目光方向看去,也沒什麽可看的。田邯繕轉即再觀察公主的神色,這才發現她并非是凝神看什麽,而是在全神貫注聽什麽。

可巧了,公主耳朵所對的方向正是立政殿的所在。田邯繕随即想到,以前很多時候公主似乎也有這樣的動作。田邯繕打個激靈,恍然明白了,難道說公主可以聽到立政殿的談話?

田邯繕随即有些吃驚地看着李明達。

李明達回了神,眼盯着田邯繕。

田邯繕偷瞄一眼李明達,趕緊縮了脖子,低下頭,腦海裏回蕩起貴主之前對他的囑咐,更加安靜老實起來。

李明達還在看田邯繕。

田邯繕覺得後脊梁發冷,哆嗦地跟李明達解釋:“奴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出來,真的什麽都沒看出來。”

默了會兒,田邯繕還是沒聽到貴主的聲音,緩緩擡頭看她。

李明達好笑看他:“你看出什麽來了?”

“沒沒沒,奴什麽都沒看出來,什麽都不知道。”田邯繕說着就哆哆嗦嗦跪下,打自己一嘴巴。

“別胡鬧了,起來。”李明達見田邯繕這樣,就知道他心裏有數,嘆一聲,讓田邯繕接着說常山公主的事,“什麽病?”

田邯繕這才反應過來,公主起初看自己的表情似乎是疑惑之色,但因為自己心虛,就什麽都給坦白了。

“該是風寒,身子發熱的厲害,一點飯都吃不下。”田邯繕道。

李明達聽這話變了臉色,立刻去看常山公主李玉敏。李明達還未及到,就聽到李玉敏的咳嗽聲。

李明達快步進屋去查看卧在床前的李玉敏,她一臉病容,膚色慘白,但兩頰卻因為發熱有些潮紅,咳嗽的次數很頻繁,剛見她來她不過勉強一笑,轉即就又一次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要把心肝肺都給狠狠地咳出來一般。

李明達忙去攙扶她,拍了拍她的後背,又叫人端了水來,親自喂她。

“前兩日你還好好地,怎麽忽然就病成這幅樣子?”李明達一邊為李玉敏撫背,一邊嘆,“姊妹幾個數你最活潑,你平時背着阿耶可沒少翻牆爬樹,照道理你身子骨該都比我們幾個好才對。”

李玉敏用帕子擦了擦嘴,繼續躺在榻上,“這不剛好應了那句話,病來如山倒?”

“還有精神玩笑,倒叫我放心一些。”李明達問李玉敏身邊的宮人,請了哪一位太醫看得,都開了什麽藥,随即囑咐她們道,“既然咳嗽的厲害又止不住,水也不要喝了,熬些枇杷汁。”

宮人們随即應承。

“該讓高太醫每日來診脈,藥喝了一天了,熱還沒退,是不是沒用,該換藥?”李明達說罷,就打發田邯繕去請人來。

“快別如此,昨晚因不舒服,已經折騰了兩遍太醫。不過是偶感傷寒罷了,秋冬更替,很多人都得這個。睡一覺,發一發汗就好了 。再折騰太醫來,好說我這個公主位份不大,卻嬌慣至極。”

“這叫什麽話,公主的位份不大,什麽大?難不成他們太醫院的位份大?是誰說這樣的話,倒要叫來好生理論才行。”李明達生氣問。

李玉敏忙拉着李明達,有些着急道:“可不是太醫院的人說的,十九姐別冤枉錯了人。其實也是這個理,十九姐是皇後所出,怎麽樣都是應該的。我卻不同,雖是公主,到底還是出身低了些,沒被人瞧得上,便是那些人嘴上不說,心裏怎麽想的我再清楚不過。”李玉敏垂下眼簾,蔫蔫地說道。

“你這到底是怎麽了,以前瞧你大大咧咧,也沒想過這些。怎麽而今……”

“那是十九姐被我假裝的樣子給騙了,我其實計較的,心裏比誰都計較,卻怕這性子讨人嫌,便裝成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李玉敏苦笑,抓着李明達的手,“十九姐會不會因我這般,便不喜與我相處了?”

“當然不會,你不要多想,好生養病。我不知道你從哪聽說的閑話,但我只知道一點,說你閑話的人,出身必定沒有你高,這天下間的女兒,單論出身的話,有誰能比得過帝王之女?你理會那些心胸狹隘,嘴酸淺薄之人做什麽。若不然誰欺負,你和我說,我幫你去。”

李明達聽李玉敏這樣講,真有些窩火,不過瞧李玉敏沒有透露消息來源的意思,李明達也不好逼她,就怕逼急了她,她會因心焦病得更重。

李玉敏點了頭,最終沒有說什麽,但也算是聽李明達的勸了,不再去提。随即不久,李明達瞧她頭冒虛汗,臉頰更加潮紅。李明達到底擔心她的情況,喊了高太醫來。

高太醫一診脈,便說李玉敏風寒病的情況嚴重,需得盡快退熱。當下就開了新藥方,又囑咐宮人若是一直高熱不退,需得用冷水敷頭。高太醫随即又囑咐宮人要時刻觀察常山公主的情況,也勸常山公主要好生休息,盡量進食,如此病才會好得快些。

常山公主和宮人們一一應承,高太醫這才退下。

李明達見李玉敏面有倦态之色,眼皮下沉,就勸她好生歇息。待常山公主閉目睡下了,李明達方悄悄地起身離開。

當下就見衡山公主李惠安也匆匆來了,瞧見李明達後,李惠安急忙跑到李明達跟前,牽住李明達的手。

李惠安眨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二十姐她可好?”

“風寒病,這會兒歇下了,你就不要去了,随我回去。”李明達抓着李惠安的手就往回走,李惠安又往李玉敏的寝殿方向看了看,眼睛裏閃爍出擔憂之色。

“怎麽了?”李明達察覺出李惠安的面色不對。

李惠安躊躇了下,然後仰頭問李明達:“二十姐剛剛沒和十九姐說什麽?”

“說什麽?”李明達不解地問李惠安。

李惠安抿了下嘴,“我也不是道什麽事,但總覺得二十姐最近不開心,上次我去花園玩,剛巧碰見她,就見她蹲坐在樹後偷偷抹淚,憑宮女們怎麽勸她都不好。我本是想着要去勸勸,但又怕她抹不開面子,所以就沒敢去。後拉我再去試探問她心情好不好,她又跟以前一樣,嘻嘻哈哈對我笑,沒心沒肺的,我就當沒什麽事。但前天我又去找她,我調皮了,未等通報結束就快步沖進屋去,就見她用手抹了眼睛一下,眼睛也是紅的,像是剛哭過。”

“那這次你還是沒問?”

李惠安點頭,又搖了搖頭。她微微撅着嘴,有些委屈地看着李明達。

“我問她怎麽了,她說沒事,就是風迷了眼睛。我瞧她強顏歡笑的樣子,就不忍心再問了!”

李惠安說罷,就認錯地向李明達低頭。

李明達知道李惠安是什麽性子,心軟軟的,最容易被游說,而且她特別在乎那些她敬重喜歡的人的感受。

李明達用手戳了下李惠安的額頭,訓她下次不許這樣。

“不必賠罪,你心善并沒有錯。”李明達摸了摸李惠安的笑臉,笑着繼續牽着她的手往回走。

倆人一起回了立政殿後,得知李世民不在,倆姐妹就先用了晚飯,然後就坐在床上玩鬥草。

倆人身邊都放着個竹編的小框,筐內包了一層布,裏面放着一把采淨的草莖。倆人從各自的籃子裏取出一根,比試草莖的韌性。一人手裏拿一根,草莖相交結,各持己端向後拉扯,以斷者為負,輸的人要給贏方一個金葉子。這游戲于李明達來說,已經過了年紀,但難得李惠安喜歡,李明達也樂得陪她玩。

李惠安還是什麽情緒都表現在臉上的年紀。贏了一回,就高興地手舞足蹈,拿着金葉子跟李明達炫耀,好像下一刻她就會成為大唐第一財主一樣。輸了的時候,就噘着嘴,嘟着一張臉,十分不高興的樣子,然後意氣奮發很不服輸地早就繼續比試。

李明達倒是羨慕李惠安為一點小事就能高興的樣子,很快就被她情緒所感染,也跟着開開心心笑起來。

李世民從兩儀殿回來之後,就覺得乏累,本打算直接回立政殿歇息,轉即李明達的房間燈火通明,裏頭還隐約傳來女孩子的笑聲。

在旁的宮人也告知,今天衡山公主來了,晚上也會在這裏宿下。李世民嘴角揚起一抹笑,就朝李明達的屋子去。當下宮人又繼續回禀,說常山公主身體有恙,兩位公主先前都前去探望了。

李世民冷下臉來,忙問:“如何?”

“風寒病,還發熱,不見好。晉陽公主已經請了高太醫去看,也換了藥,該能有效用了。”

李世民“嗯”了一聲,轉即方啓瑞明天提醒自己一下,得空去看看常山公主。

方啓瑞謙卑躬身應承。

李世民便含笑大邁步去了李明達那裏,倆孩子早已經規矩的站在屋中央對自己行禮。

“玩什麽呢,這麽可樂。”李世民随即斜眼看到床上有兩籃子草,當下了然她們玩什麽。

“秋天的草半青半黃的最結實,鬥起來可有勁了,阿耶要不要和惠安比試比試?”李明達問。

李世民饒有興致道:“好,就陪你玩一玩。”

李世民當即用手在籃子裏撥弄了兩下,選了個纖細且顏色發黑的草莖。

“輸贏可有什麽說法?”李惠安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李世民。

李世民好笑道:“你贏了,想要什麽給你什麽。可若阿耶贏了呢?”

“那阿耶想要什麽,惠安就給什麽,只要惠安有。”李惠安道。

李世民不需多想,立刻對李惠安道:“你字寫得差,就每天練三百個字,一直到年末,可行?”

“這個啊,”李惠安猶豫了下,轉即好生撥弄了下自己籃子裏的草莖,找了個最粗壯滿意的,總算有了信心,一鼓作氣答應了李世民。

結果,不過眨眼的工夫,李惠安就輸了,她不高興地用兩手分別捏着斷掉的草莖,噘嘴。

“輸了就要輸得起,打明日開始,千字練習,一個字都不能少了,我會讓先生督促你。”李世民哈哈笑道,反而因為李惠安這副生小氣的模樣而心情大好。

李惠安哇哇的叫兩聲,沖進李明達的懷裏,抱着求安慰,喊着:“阿耶欺負我,欺負我,十九姐幫我贏阿耶過去。”

“兕子要玩麽?”李世民側眸,略有些挑釁地問李明達?

“不玩,輸不起。”李明達道。

李世民怔了下,挑眉笑看李明達:“哦?你像是知道我想和你提什麽要求似得?”

“十九姐必然自然也怕阿耶罰她寫字,一天寫三百字,手都會累斷了。阿耶,不如打個商量,給減一點,一百個行不行?”李惠安深處一根手指頭,十分喜慶地望着李世民,眼睛裏充滿了希冀。

“美得你,君王說話一言九鼎,不能改。”李世民拒絕道,轉而他不放過李明達,又問她為什麽不敢和自己賭。

“父女連心,不知為何,隐隐約約覺得,阿耶一定會提一個讓兕子為難的要求,兕子輸了風險太大,所以不賭。”李明達道。

李世民怔了下,有些好奇道:“你倒是感覺得準,阿耶是有一事要和你說。不過這賭不賭你也逃不過,還不如賭一下,和阿耶讨一個你想自己做主的要求。”

“這麽說阿耶真有事要難為兕子?”李明達故作驚訝道。

李世民神秘地笑了下,點點頭,“對你來說,卻也未必是壞事,還是看你心思的。”

“那兕子還是賭一下,一旦能做主自己的事,倒也爽快了。”李明達探罷,就拿起李惠安的那個籃子,從裏面搜尋草莖,很認真地尋找。

李世民很有興致,還沒玩夠,所以很耐着心思等待李明達。對方越是有備而來,認真‘備戰’,鬥起來才越有意思。

片刻之後,李明達終于找好了,是一根很綠的草莖,直直地,看着就不柔軟。

李世民一瞧她挑這個,哈哈笑,沒想到李明達長這麽大,還沒有領悟到鬥草裏挑草莖的經驗。李世民立刻有種感覺,自己贏定了。

“你可想好。”

“求阿耶快給個痛快吧。”李明達兩只手分別抓着草莖兩端,不動了。

李世民拿着自己的草莖與李明達的相交結,然後用力一拉,倆人身子都随之微微動了下。李世民低頭看自己的,竟然斷了。再看李明達的那個,也斷了,卻也不能算全斷,還有一點點草皮連着。

李惠安怔了怔,伸脖子看看李世民的,又看向李明達的。李惠安大喜,拍手道:“十九姐贏了!贏了阿耶!”

“險勝!”李明達只揪着草莖的一端,另一端就懸空晃個不停。李明達一抖手,草皮就斷了,另一端掉在地上。

“兕子這次運氣好。”李明達随即歪頭,對李世民撒嬌一笑。

李世民哈哈笑道:“不管怎麽樣,贏了就是厲害。今兒個晚了,明日再和你說。你們姊妹別玩太晚,早些睡。”

李世民說吧,就起身去了。

李明達和李惠安恭送,随即姐妹倆又玩了會兒,還下了兩盤棋,直到李惠安精神耗盡,開始打哈欠了,李明達才叫停,打發人備水,沐浴安寝。

李明達先把李惠安哄睡着了,就兀自靠在床邊,聽着立政殿那邊的動靜。這次倒沒有聽到李世民再談那個請求賜婚的奏折,李明達當下也困了,眼皮發沉,打了幾個哈欠之後,實在忍不住,随即她也躺下睡了。

次日,李明達送李惠安去上課後,就回房靜心練字。今天是上朝日,李世民和李治父子一早就走了,所以當下立政殿內十分安靜,連宮人的竊竊私語聲也比往日少了些。

雖是深秋,天氣已然涼了,李明達還是叫人開了臨近的窗戶,不時地仰頭看一看窗外的天,似乎在等待時間過去。

在近晌午時,門外終于傳來宮人的匆匆腳步聲。李明達住了筆,忙看向進門的人,一聽說是李大亮觐見,立刻允了。

李大亮請禮之後,就高興地将兩本名冊呈了上來。“依着那副畫上的線索,下官和程侍衛帶人進山取了這兩本書冊。”

李明達翻了翻書冊,在上面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杜荷、房遺愛、李景恒等這些在長安城涉案的人員俱全。

名冊有兩本,每本都有些厚度,自然不能立刻翻閱完畢。

李明達知道這名冊随後李大亮還要收回在刑部備用,遂命人準确無誤地謄抄一份,就把原來的那本還給了李大亮,囑咐他好生處理後續的事宜,不要以為事情晚了,就辦事潦草。

李大亮連連應承,誠摯行禮,請李明達放心。

李明達便打發他可以走了。

李大亮遲疑了下,有幾分躊躇。

“還有話說?”李明達問。

“也不知當不當說,算不算事。其實昨天下官去取畫,回來的時候,擅自做主去瞧了瞧房世子的情況,本想既然貴主擔憂他,想讓他說兩句話令貴主放心,我正好順便就幫傳一句。可……可房世子說他沒話可說。”

李大亮說罷,不見公主回應,忙跪地給公主磕頭賠罪,表示自己不該多此一舉。

“你是多管閑事了。”

李大亮連再磕頭解釋,當時他并沒有多想,而且與房遺直說話的時候并沒有外人在。他本來是出于好心,卻沒有想到遭到拒絕。

“卻也沒什麽緊要,你下去吧。”李明達道。

李大亮應承,這就去了。

李明達手攥着那本名冊,本應該立刻翻開來看,但腦子裏知為何有些亂,就暫時松開手裏的名冊,手托着下巴看着前方發呆了片刻。

這幾日她确實擔心房遺直的身體,又中毒又受傷的,自己還欠了他一條命,多關心一些本是應該。至于對方有什麽回應,她不該計較,這便垂眸打算翻閱名冊。

忽聽穩健步伐,是李世民就下朝回來了。

李明達幹脆不看了名冊,去對着銅鏡理了理發髻。這時候外頭奉命傳話的人就來了,李明達就起身去見李世民。

“有事沒有?”李世民問。

李明達愣了,不解道:“阿耶叫兕子來,怎麽反倒問起兕子有沒有事?”

“聽說互相幫的名冊找到了,李大亮和你複命了。那名冊你看了沒有,我是問這裏面有沒有事。”李世民道。

“原來是這樁事,兕子還沒來得及看便被父親叫來了。”李明達笑了笑,“有厚厚的兩本,得慢慢看。我已經讓李大亮撿一些重要的總結,回頭盡快呈給阿耶。”

李世民點點頭,然後掃眼那邊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還是我的兕子深知我心,總結最緊要的給我再好不過了。”

李世民笑了幾聲就坐下來,也讓兕子坐,就和她提起昨日鬥草輸贏一事。

“阿耶是要和我說那樁會讓我鬧心的事了麽?”李明達問。

“什麽鬧心,是好事,阿耶尋思着這姻緣要是真來了,誰都擋不住,那咱們就好好順着。”李世民饒有興致地看李明達。

李明達怔了下,倒沒想到李世民的态度這樣好。她明明記得之前聽父親提及那求婚折子的時候,帶着點怒氣,怎麽才一天的工夫,整個人态度就大轉變了?

“姻緣?”李明達還要裝作對這件事不清楚的樣子,“阿耶,您該不會是又在琢磨着怎麽把我盡早趕出太極宮?”

“話可不能說的這麽難聽,女兒家總要嫁人,阿耶這是盡早為你籌謀,給你找個最好的先備着,将來等你歲數到了,或是你自己想嫁人的時候,你再出宮。”李世民高高興興游說道,顯然他對眼下這樁‘姻緣’很滿意。

李明達之前倒是對這事不怎麽挂心,覺得以她父親的性子,不會輕易看上什麽人給她做驸馬。但而今瞧李世民一臉高興的樣子,李明達竟心下有些發慌了,真怕李世民一高興過頭,就沖動給她定下。

當下李世民正在最高興之時,她自然不能一嘴反駁。李明達忙端了杯茶給李世民,等他喝茶後,高興的情緒消散一些之後,李明達就循循漸進,先問經過。

從李世民零碎的話語裏,李明達達概總結了當時的經過。

天下未定之時,李世民和崔叔重就有些交情。打天下時,崔叔重就幫李世民出過力。也不知當時是怎麽話趕話,李世民就承諾出‘将來成大業後必要和他們崔家結親’的話來。貞觀十年的時候,李世民與他再見,賜宴飲酒,崔叔重複提此事,崔叔重說到他孫子輩只有七男,遺憾未有一女。李世民當是喝得正高興,就看着年幼的晉陽公主,把婚事允諾了出去。

“我記得崔叔重當時也一直誇贊你乖巧可愛,喜歡得緊。”李世民回憶道,接着就跟李明達仔細介紹了崔六郎,也正是而今中書郎崔幹的第六子,名喚清寂,而今在博陵一帶十分有名。

崔清寂按道理說,本應該和崔幹的其他兒子一樣,留在長安城。但因省得俊俏,惹人憐愛,被崔叔重看上了,就帶回博陵老家親自教養。

博陵崔家在士族之中最為勢力龐大,便是遇亂世,經歷數朝,仍可屹立不倒。他們有錢有權有人脈重教育,家族累世為官,根基十分深厚,也正是因為如此,其子弟很容易就能被薦官和迅速擢升。如此往複良性循環,家族勢力漸漸強大,甚至有可睥睨天下的實力。

如此形容崔氏一族,絲毫沒有誇張。這也是當初高士廉、岑文本等人編纂《氏族志》時,起初把博陵崔氏排在第一的緣故。不過因此卻惹怒了聖人,最後到底因李世民的幹涉,把皇族李家,還有長孫家排在了第一第二,将博陵崔氏放在第三,才算平息了李世民的不滿。

但由此也可以側面說明,崔氏一族已經強大到已經令李世民要嫉妒的地步,可見其實力如何。

李明達不知道是什麽讓李世民忽然改變了态度,但她有種感覺,他父親不過是一時沖動。遂她也不惱,只是好脾氣的笑着勸慰李世民,“再想想,父親也說了,先選着看看,人還沒見呢。再說兕子還小,也不急這一時半刻。”

李世民想想也是,也記得鬥草時自己輸給了李明達,就依她,不提前話。

兩日後,李大亮将名冊上所有的人按照重要等級劃分,呈交給了李世民。李世民再次看到杜荷、房遺愛等人的名字,頗覺得惱火丢人,也不願再多看一眼了,只打發房玄齡和長孫無忌酌情懲處就是。

“盡快讓這件事了結,我以後不想再聽互相幫這三個字。”李世民惱火道。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忙領命,随即就和李大亮退下,三人随即就會名單上的一些涉案的人員進行懲處。相較于長安城內涉案的權貴大臣,城外的相對都比較好處理,都是一些小官和平頭百姓,一句話的事。

……

這一日,忽來一場秋雨,暴雨淋漓而下,帶着一陣狂風,屋子裏濕氣極重。只聽窗外風聲虎嘯,恍然還以為是身在冬日。

常山公主本就發病得厲害,因這種天氣,身子越發養不好,便是屋內放了炭火升溫,終究是不太舒坦。她因發熱反複,三日竟不吃一口飯。李世民和李明達等人幾番來看她,起初她還可勉強笑着,打起精神應付。後來漸漸就人躺在榻上,身子不大能動了。李世民也不允她動,只是一味地溫言勸慰,讓她早些康複,也好和姊妹們一同出去玩,還能像以前那樣上蹿下跳樂哈哈。

“別以為阿耶不知道你背後調皮,爬樹翻牆……都知道的,就是不想束着你。”李世民心痛地抓着李玉敏熱燙的手,紅了眼睛,“便是出于對阿耶孝敬,你也該好起來。阿耶不準你走在阿耶前頭,聽到沒?”

李玉敏流着眼淚,微微點了點頭,真的只是微微,而且十分吃力。她這種動法,只有李明達一個人能察覺到。李世民并沒有看出來,但只看到李玉敏哭了,他已然更心痛,落淚不止。

李明達哭到淚眼婆娑,請高太醫等人一定要想辦法治好常山公主。

高太醫緊鎖着眉頭,雖然領命,但從他表情可見,李玉敏的病怕是不好治了。

回了立正殿是,高太醫又被李世民召見。李明達就進屋後,就靠在門邊,聽到了那邊說了“侵入五髒六腑,熬不到冬日”的話,她整個人瞬間就渾身哆嗦起來,接着只覺得腿軟,蹲在地上,滿腦子浮現的都是李玉敏的笑容,那些沒心沒肺的笑。

李明達怎麽都忍不住,她抽了抽鼻子,就轉身沖出立政殿,要去一直陪着李玉敏。李明達的舉動驚了宮人們,轉即就驚動了李世民。李世民便也出來,要陪着李明達一起,就見那廂李玉敏的大宮女跌跌撞撞跑來滿臉淚痕的下跪,報了喪。

常山公主薨了。

直到喪事辦完,李明達都渾渾噩噩,腦子嗡嗡,覺得自己不是自己。

李世民悲傷之餘,生怕他另一個女兒勞傷過度,趕緊叫人好生把李明達保護起來,還吩咐了太醫每日給李明達診脈報平安,這才算安心。

李世民則不知為何,自李玉敏死後,連日夢到長孫皇後,因此思及被圈禁的太子,李世民更是心痛不已。李世民随即再審李承乾,幾番折騰下來,因見太子悔過之心十分誠摯,也思慮到李承乾在事發之前就自省改過,斷了和達贊幹部的聯系,李世民到底給了他一次改過的機會。這除是因長孫皇後托夢的緣故,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承受喪女之痛的李世民,再不想接連受到失去兒子的打擊。

但李承乾仍要禁足東宮,需得每日誠心思過,過年之前便不會再有露面的機會。

轉眼到了年關,各地官員接連不斷地往宮中供奉賀新春的禮物。宮內開始熱鬧起來,張燈挂彩,為除夕之夜準備。

李明達則靜心在屋內寫字,未曾受到外面喜慶喧嚣的半點熏染。

字卻寫歪了,不夠盡心。

這時李明達就聽到立政殿那邊傳來李大亮的說話聲。

慶州鬧了民怨,李大亮主動請纓去慶州處理此事。

李世民見他竟在年關請纓離開長安,不與家人共度佳節,十分欣賞其勤政為民之心,立刻應允,并禦封給李大亮許多權力。

李大亮告退之後,一路出了虔化門。忽然發下天下雪了,他仰頭看一眼天,低頭轉眸間就看見東宮牆邊站着一抹倩影,穿着紅狐領子的白鬥篷,仿若是從天上飛下來的仙女。此刻,‘仙女’正揚首用烏漆漆的眼珠看着他。

李大亮趕忙上前,給晉陽公主請安。

“年關了,此來作何?”

李大亮忙把他打算明日啓程去慶州的事情,如實告訴了李明達。

李明達默了會兒,轉而問李大亮,“你說長安城年輕男女最适合私會的地方在哪裏?”

“這……”李大亮尴尬笑道,“說實話,該是在道觀。男女去那裏都名正言順,給道士使了錢,找個安靜的地方見一面,說幾句話,再安全不過。”

李明達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然後看看四周,招手讓李大亮再近一步,然後小聲對其道:“還記得你上次想要為房世子傳話,最後被拒了,你還有些心生不滿。”

“不敢不敢。”李大亮不好意思笑道。

“今你替我去給他傳句話,正好平了你這份不滿。”

李大亮怔了下,有些驚訝地看李明達,轉即忙行禮,表示只要是公主所需他一定會傳達到。

“和他說,梅花庵見,必須見,別辜負了傳話人的好意。”李明達說罷,就看一眼李大亮,囑咐他保密,問他可否能做到。

李大亮激動地連連點頭,應承稱是,然後忍不住高興道:“以前就覺得貴主和房世子相配,臣真心祝福您二位。”

“行了,去吧。”

李明達說罷,就轉身走了。

次日,房遺直天剛亮就騎馬帶人離開梁國公府。

一個時辰後,晉陽公主乘豪華馬車也前往梅花庵上香。

馬車在走到前往梅花庵必經路的一片小林子裏,突然中了埋伏,公主的馬車連車帶馬整個陷進了路中央的深坑之內。倒也奇了,随行侍衛們騎馬在前走,還沒有事,偏偏這馬車一過,陷阱才塌陷。

與此同時,剛剛受命去定州上任的李大亮,也從府中乘車走了出來,但他的馬車剛從府邸駛出一步遠,就被侍衛攔截。

李大亮不解地從馬車內探頭問那些攔車的侍衛此舉為何故。

“自然是想請李侍郎去大理寺走一趟。”房遺直英姿凜凜地騎着馬,從侍衛們的身後現身。

李大亮看到房遺直,驚訝了下,正要問他怎麽會在這,轉即又看到另一個人騎着馬也出現了,一身玄衣,略顯英俊,此刻卻巧笑嫣然。

晉陽公主。

李大亮的眼睛睜得更大,“貴主和世子,你們不是……”

李明達:“本來是打算去梅花庵的,但忽然有個問題一直疑惑着我。”

李大亮望向李明達,好奇她所言的疑惑為何。

“想知道你的吐蕃名字叫什麽,也叫李大亮麽,還是叫‘真正的互相幫幫主’,或者達贊幹布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