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機怔了怔,愣愣地看向李明達,似乎這種說法他是第一次聽說。
“你這麽聰慧,不會不清楚她對你的心意。”李明達說道。
辯機本欲否認,但聽聞李明達此言之後,默了會兒,才悶聲道:“大概吧,但因沒有挑明,所以不太确定,我還以為是我多想了。”
“那你對她呢?”李明達問。
辯機回看李明達,“冒犯問一句,公主追問這些細節,所為何事?”
“江林殺人很不正常,我們懷疑她受人挑唆。”
“莫非公主懷疑挑唆之人是我?”辯機反應極快地繼續發問。
李明達搖頭,“當然不是你,說句不中聽的,其實你還沒有這個能耐。”
辯機尴尬地冷笑了一聲,雖然此人确實不是自己,他也沒有被冤枉,但他聽到晉陽公主這話不知為何心裏莫名地不太開心。
“那公主認為這個挑唆他的人會是誰?”
“不知道,所以才想請你幫忙,卻也不知能不能幫上。”李明達不确定道。
“作為一個将死之人,我為何必要同意公主的提議?”辯機道。
“憑那個人在她心中的地位,恐怕你問了,也未必能問出來。”李明達若有所思地琢磨道。
辯機臉色不大好看了,面對着地。
“此人比你更早認識江林,可謂是江林人生中的第一位先生,對她有很深的影響。你在與江林相處的這段時間內,她一直都沒有對你說過這個人的存在,對不對?”李明達問。
辯機不确定地點了點頭,“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這個人存在,如果有的話,她确實沒有和我提過。”
“這個人一定有,因為此人不僅教唆了江林,還教唆了和她一同長大的另外兩名女子。前段時間梅花庵的案子你可聽過?”李明達問。
辯機點點頭,“聽說好幾個尼姑都是兇手,難道——”
“梅花庵案的其中兩名主謀惠寧和安寧尼姑,就是和江林一同長大的女子。”李明達道。
辯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望着李明達,“公主想讓我從江林口中詐出這個人?要是我問出來了,可否有什麽好處于我,能讓我免于一死麽?”
“不能。”李明達道,“你和高陽公主犯下的事,誰都難以求情。你并非是普通人的身份,你是出家人。聖人對你更會責罰加重,意把你定罪為腰斬。如果你真的從江林的口中探知了那個人的線索,我這裏可以保證給你留一個全屍。你該知道留全屍有多重要,死即為生,留個全屍尚可投胎或去極樂世界。腰斬的話,你只能是一個身體殘缺的野鬼了。”
辯機又沉默了,片刻之後,他爽快地擡頭,答應了李明達。
“但我還有一個要求。”
李明達:“你說。”
辯機看看四周。
李明達揮揮手,把幾個人都打發走了,只留下田邯繕在身邊。
“請貴主幫我給高陽公主捎一句話,”辯機說罷,就斂目片刻,琢磨很久之後才開口,“來生不複相見。”
“你倒是個有氣量的人,但只怕這句話傳給她之後,她并不會悟出你的良苦用心。”李明達善意提醒道。
辯機慘笑,“無所謂了。”
李明達點點頭,也不再說什麽了,只囑咐他該如何和江林聊天,需要重點詢問的時間範圍大概在哪裏。
辯機應承之後,就被帶了下去。
李明達随後不久也動身了。
……
明鏡司大牢。
辯機被關進了江林相鄰的牢房之內。
江林一直抱着腿埋頭縮在角落之內,一聲不吭。聽到有人來了,她沒有擡頭去看。待押送的衙差走遠了,腳步聲逐漸消失,四下安靜了很久很久之後,江林才擡首。衙差很意外地沒有叫走她,那是來做什麽?江林四處搜尋,去查看周遭的變化,就見左邊的牢房內,有個熟悉的身影背對着自己。江林愣了,漸漸地把眼睛睜到最大,而後撲了過去。她緊抓着牢房的欄杆,把幾乎一半的臉卡在兩個欄杆的縫隙裏。
“是你麽?”
辯機的身子明顯僵硬了一下,才緩緩地回過頭來望向江林。
江林一見到辯機的臉,眼睛瞪大到極致,“他們為什麽把你也抓來了?”
“我自然是犯了案子,同你一樣。”辯機的情緒并沒有江林那麽激動,話音中甚至透露着一種近似冰霜的冷漠。
江林怔了下,熱情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消減了很多。她低垂着頭,有些愧疚地沉默了會兒,才緩緩開口跟辯機道歉。
“并非是我想要供出你,是她們一早就查出來我們的那間宅子,說我和你有來往。可我一再說明清楚了,我們倆人之間是清白的,奈何那些官狗都不信我!對不起,我連累你了。不過你放心,等回頭她們再審問我的時候,我一定會拼勁全力說明我們之間的關系。”
“沒用的,不必解釋。”辯機道。
江林不解地看着辯機。
辯機這才轉眸正經去看江林,眸子裏蒙着一層水光,這讓他俊朗的容顏更招了幾分憐愛。
“我們之間就是沒有關系,我也死定了,所以你不必為此糾結。”辯機說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的面容極其哀傷,目光裏透着看透生死的意味,這讓江林更加疑惑。
江林:“可是你怎麽會,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和高陽公主的事敗露了。”辯機點到為止。
江林的眼睛再再次瞪圓了,“你說什麽,你和高陽公主——”
辯機回看江林,反倒讓江林有些心虛,撓撓頭,躲過了辯機的目光注視。
“對不起,我是真沒想到。”
“沒關系,我同樣也沒想到你會殺人。”辯機始終沒有挪開注視江林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恨不得将她整個人看破。
奸情與殺人比起來,自然還是殺人厲害。
江林驚詫之餘,自覺還是無顏面對辯機,遂用雙手捂着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時不時地看辯機一眼。“我、我那是迫不得已,實在是因為那付家兄妹欺人太甚。辯機大哥,你一定要想信我。”
“嗯,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我們都命苦,從小就受委屈。”辯機嘆一聲,轉身走到稻草堆邊上,他随意用手劃拉幾下,就直接躺在了上面,也不管髒不髒,亂不亂,似乎已經把這些都置在身外了。
“那你和高陽公主的事,也是身不由己麽。我聽說高陽公主這個人性子很驕縱,最是潑辣,不容人反抗。她是不是看你長得好,就——”接下來的話江林沒敢說,因為她已經看到了辯臉上有很明顯的厭惡表情。
辯機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必再說這些。而今公主人已經離開長安,而我則在這裏等着受死。”
江林張了張嘴,皺着眉,眼看着辯機心疼不已。她再一次湊到欄杆邊,緊抓着欄杆,只恨不得把整個身子都從縫隙裏擠出去,蹿進辯機那邊的牢房裏去。
“不管怎麽樣,現在有我陪着你。我們這也算是患難兄妹了,不能同生卻能同死。”
辯機點了點頭,微微笑着看江林,“确實如此。”
“辯機大哥。”江林看看四周,沒什麽人,就把手伸向辯機。
辯機愣了一下,最終還是起身,走到距離江林最近的地方,坐了下來,然後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江林當即就緊緊地握住辯機的手,眼睛裏的淚水随即就嘩嘩落了下來。“這種時候說這句話可能不太對,但卻是我心裏真真正正的想法,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覺得最開心的時候,能夠和你一同死,至少我們黃泉路上不會孤單了。”
“我死不足惜,畢竟我犯了戒律,又和那樣的人物有幹系,難逃一死。倒是你,如花般的年紀,好好地為什麽會動殺念?”辯機問。
江林抿着嘴角,低下頭,“付家三郎觊觎我的美色,一直想強占我,幾番推拒不成,我便一時情急就下了殺手。”
“那她妹妹呢?”
“她妹妹是幫兇,而且陷害我不成,還想陷害別人。這對不幹淨的兄妹早就該死,不該留下來污濁這個世間。”江林說這些的時候,眼睛裏透露出與剛剛截然不同的情緒,兇狠中摻雜着憤怒,後槽牙狠狠地咬在了一起,以至于兩腮的肉緊緊地繃着。
“你可以離開付家。”辯機道,“難道沒機會離開麽?”
江林愣了下,“可我為什麽要躲,明明犯錯的人不是我,錯的是她們!”
辯機驚訝地打量江林,很訝異于她的回答。
“辯機大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江林敏銳地發現辯機的變化。
辯機搖了搖頭,“我記得你之前和我講過,你自小就是在山寨裏長大,一直受辱委屈着,後來好容易得以逃出來。”
“嗯,好不容易的。”江林附和嘆道。
“所以我便想你這命來得不容易,卻因為殺兩個敗類就把自己賠進去,實在不值得。可憐的孩子!”辯機雙手合十,念幾句經,為江林祈福。
江林眼睛不舍地望着辯機,笑了笑,“沒關系,早說了,而今有辯機大哥和我共死,我已經很知足了。”
“都說人在死之前,說一說往生的殺戮,就可化解一切戾氣,幹幹淨淨去,再幹幹淨淨投胎。等你下輩子的時候,定會一輩子都活得幹淨,不會再有而今這樣的遭遇。
不管那付家兄妹對你如何不好,你殺人總是不對,就要化解戾氣。不過我不明白,你剛剛把事情都和我坦白了,我也為你念經超度,可是你身上的戾氣為何還是有很多?”辯機說罷,就盤腿坐着,雙手合十對江林念起來。
江林一聽“幹淨”二字,很緊張地點頭,忙謝過辯機。不過聽說她的戾氣還沒有消幹淨,想起來自己還有事,不确定地問辯機,“一定要把自己這一生犯下的殺人之舉都說出來才行?”
“當然。”辯機張開眼,看着江林,“你還有事沒交代?便都好好說出來,也不必怕什麽,你我都是要一同赴死的人,還在乎什麽秘密麽。”
江林想想也是,就把她當年在山寨裏的所作所為告知了辯機。
“當時我和惠寧、安寧三個人,都恨透了那些水性楊花的尼姑,也更可憐她們堕落到那般境地。我們就用烏頭山上長得一種毒果子,磨成果漿,一點點給她們下藥,想讓她們早死超生。辯機大哥,我們真的是出于好意。當時我阿娘偷偷和我哭的時候,也曾說過,過夠了在山裏被糟蹋的日子,寧願死了一了百了,但無奈沒有去死的勇氣。我們三個小孩子這才把忍辱負重,背負罪孽,就為了幫她們解脫。”
“是誰告訴你,殺了她們,對那些尼姑們來講是解脫?”辯機問。
“沒誰。”江林怔了下,才回答。
“是誰告訴你們,将她們都殺死就是解脫?”辯機口氣嚴厲了,又問一遍。
“真的沒誰。”江林回話的音量又小了半分。
辯機愣着一張臉,萬般失望地看着江林,“真沒想到,剛剛說什麽患難與共,一起赴死的人,轉頭連個實底都不願和我交代。我還存着什麽要給對方超度,淨化魂魄的想法,可謂是愚蠢至極。”
辯機說罷背過身去,不再理會江林,自顧自地念經。
“我說,我知道辯機大哥是為我好,是我不對。只是這個人我也不知道是誰,是我們三人以前在烏頭山的時候,有個自報奮勇要來做山匪的少年。十多歲,人長得很俊俏,比我們大不了多少,但說起話來像是個小大人。來的時候,他穿着一身麻布衣裳,身上還帶着血漬,但笑起來牙齒白白的,很好看。他和我們說,唯一養大他的母親,被宗族逼迫自盡在家中了。他恨那些人,不想被大伯領走,就拿刀砍了大伯的手,跑來要當山匪,發誓要長大後去報仇雪恨。後來他就留在山裏了,給山匪們做些打雜的活兒。他和我們三姊妹時常在一起玩,一起聊天。他好厲害,每句話都能說到我們心坎裏,知道我們三人心中最難最痛的所在為何,也總是能三言兩語地開解我們。我們三人都愛和他說話,也喜歡把心理事講給他聽。後來他告訴我說,人不能活得太窩囊,既然覺得桌子上蒙了灰塵,何不嘗試一下,将灰塵擦走?也是他告訴我們,烏頭山上有一種果子,羊吃上兩口,就會咽氣。”
“他叫什麽?”辯機忙問。
江林:“江良,我們都叫他阿良。他在山寨裏呆了半年,再後來有一天,山寨裏來了人,說是他的舅舅,要把他領走,為感謝山寨養他,還留了幾匹絹帛作為酬謝。”
“看來你很佩服他,你而今的姓氏就是從了他的?”辯機驚訝地感慨道。
“不錯,我對阿良早已經佩服到骨頭裏了,”江林坦率道,“他人很好,真的很好,體諒我的每一個心思。像兄長又像父親一般,能在我痛苦無助的時候,安撫我。他還教會我了我很多做人和處世的道理,這世上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這樣對我好過。”
“奇怪,我記得你剛剛說,那時候他不過是十多歲的少年,怎的會讓你們有父親的感覺?”辯機疑惑問。
“我也說不清楚,總歸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三月的暖陽,熱乎乎的,他每個眼神每個笑,都能照得人心暖。我們三女孩都很喜歡和他相處,後來還是惠寧先下手殺了個尼姑,争搶着邀功,得了他褒獎,我和安寧才不甘落後,也動了手。想想那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麽,只是單純的想要從他的口中得到一句贊美,但就是什麽都願意做,而且很容易就開心。我還記得我第一次下藥的時候,緊張地等待,恐慌,最後聽說人死了,失神不信,最後覺得刺激的經過。反應過來這一切之後,心情瞬間變得和以前不同,越來越放松,才發現什麽才叫活着。
對了,他還教我們識字,就在短短的半年內,他每天教我們十個字,都是常用的。跟我們說,以後他若離開了,就會用他教過的這些字和我們寫信,我們三人當時都學得很認真。後來他下山了,果然每隔一段日子,就會在約定地方留信給我們。”江林說到這裏,嘴角禁不住帶笑。
“那現在呢,你和江良可還有聯絡?”辯機急忙問。
江林直搖頭,“早就沒有了,他走之後,我們書信聯系了一年,他就和我們告別了,因為他的舅舅要帶他南下。”
“所以至今日,你們都再沒有見過?”辯機又問。
江林點了點頭,遺憾道:“是啊,也不知他而今變成了什麽樣子,倒是想見,卻不得見。”
“一個唆使你們去殺人的人,你竟然會覺得他像兄長,有父親般慈愛……”辯機吃驚不已,萬萬沒有想到,世間還會有這樣奇怪的事發生。
“什麽‘唆使殺人’,我早和你說了,是那些尼姑不幹淨,早就該解脫,我們三個不過是幫忙,寧肯自己承受痛苦,也要讓她們早點擺脫痛苦,幹幹淨淨地重新開始下一世。這不是謀殺,是對她們真正的孝順。”江林說到這裏,已然警惕到辯機的想法似乎和自己不同,看辯機的眼神也變得沒有之前那般溫柔,“我一直以為除了阿良,你是最為了解我的,卻沒想到你和那些俗人一樣,也覺得我是瘋子。”
“你就是瘋子,而且是個惡心人的瘋子。”辯機毫不掩飾自己心中對江林的厭惡。
江林怔住,反應過來時,面目猙獰,雙眼暴突,狠狠地瞪向辯機,“枉我從前對你那麽好,你竟然這麽想我,我真是瞎了眼了!啊,對,我怎麽忘了呢,你早就不幹淨了。我還當你是被高陽公主脅迫,不得已才會……以為你心好歹是個幹淨的。萬萬沒有想到,你也是個髒的,該死!”
“呵。”辯機猛然間聽到江林忽然這麽咒罵自己,倒是有些不适應,但也做好了心裏準備。死亡都可以面對了,一個瘋子的幾聲謾罵又怕什麽。
辯機幹脆就躺在稻草上,手枕着胳膊,不吭聲。
江林還在罵,罵得嗓子啞了,見對方不為所動,江林就氣急了,抓着地上的土朝辯機那邊打,瘋狂的踢着牢門。衙差們趕忙用棍棒從牢房外戳打江林,那邊又把辯機從牢房內押了出去。
李明達早已經早牢房後聽到了所有對話,這時候轉身朝正堂去。
不久後,衙差特來問李明達是否還要見辯機。李明達搖了頭,打發人将辯機送回京兆府即可。
“私下裏小聲告訴他,他的那句話我一定幫他帶到。”李明達特意打發田邯繕去交代此事。
田邯繕應承,跟着那衙差去了。
李明達随後将江林所透露的關于神秘少年江良的線索都寫了下來,随後不久,房遺直再來的時候,李明達就将這些內容拿給他看。
房遺直看過之後,蹙眉,直搖頭,“該不會是真名。”
“何以見得?”李明達問。
“此人當初是主動上山,呆了半年之後,又是有人主動帶人領他離開,而且還拿着絹帛做謝禮。這個事情,乍看下去還不算錯。”房遺直分析道,“但當初所謂母親被逼死,他逃到山上要做山匪要報複他大伯的這些目的,到後來都沒交代了。而且這少年在與江林等人相處的時候,也沒有提及絲毫有關于他複仇的事。為什麽?因為這不過是他當初上山的借口,他真正的目的不是這個,時間長了,自然就容易把當初信口胡謅的借口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