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達:“三四年前,十多歲的少年,樣貌俊朗,貴族出身,可輕易抓人弱點,看破人心。”李明達總結道,“名字雖是假的,但若與明鏡司近來發生的案子相聯系,人就從咱們內部排查,倒是很容易猜出個七八來。”

“貴主在說蕭锴?”房遺直問道。

李明達把謹慎地目光投向房遺直,蹙眉不太确定地點了點頭,“從目前的線索來看,很像是他。他家中情況多變,三四年前,剛好是他父親蕭瑀被貶離長安的時候。年紀上符合,性子也符合你之前所分析的那般,是個溫和不算太出風頭的人。再有,季望的案子,當時知情的人就只有我們幾個,我、你、魏叔玉、尉遲寶琪、狄仁傑、崔清寂和他,目前看來其餘四個嫌疑都不大,只有他。”

“公主別忘了,當時知情的還有很多侍衛,也包括程處弼在內。”房遺直提醒道。

李明達怔了下,轉眸看着房遺直,“你懷疑程侍衛?”

“這種時候是任何可能都不能放過。我們連蕭锴都懷疑了,程處弼如何不能?在我看來,所有涉事的人都應該重新排查一下,以免出現疏漏。”房遺直反問。

李明達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不過我覺得程處弼的可能很低,他一直随身侍候我,時常候命于深宮之中,鮮少有工夫離開去聯系誰。”

“可随随便便就把季望、江林等四人挑唆成為窮兇極惡之徒,本身就不簡單,不能用普通的想法來衡量,還是要找人調查一下三四年前他的情況。”房遺直解說道。

李明達緊鎖眉頭,點頭附和,随即托着下巴冥思了一陣,然後呆呆嘆道,“懷疑所有人的感覺真的是……”

房遺直:“這是很必要的一步,清白的就不怕被查,他們會理解公主。”

“我會叫人調查程處弼這段時間的情況,也包括三年前他在哪兒做什麽。寶琪那裏,你最清楚,你覺得如何?”李明達問。

房遺直搖頭,笑道:“當然不會是他。他這個人是有點小心思,也懂得藏鋒,不過卻也不至于厲害到那種程度。再有,寶琪是真的怕鬼,讨厭死人,他幹不得這種事。”

“魏叔玉在長安城可很有風頭。”李明達嘆道,“他是個一心想要名垂青史之人,要和他父親一樣,肯定也不會幹出這種龌蹉事。至于崔清寂,他這個人性子也是溫和的,才華過人,但名聲也只是最近才有,而且他以前人都在博陵,我們并不清楚。為了以防意外,還是叫人去博陵證實一下。”

房遺直點點頭,接着又說到狄仁傑,年紀上不符合,再者說狄仁傑在三四年前也可确定就在晉州,人不可能跑到長安城來,所以可直接排除了。

随後不久,崔清寂和程處弼兩處都調查出了結果。程處弼三年前人還在定州軍營歷練,絕不可能出走半年消失不見。而崔清寂人也一直在博陵,并沒有長時間消失過。

“說來說去,最大的嫌疑還是蕭锴。”李明達擡眸認真問房遺直,“查出蕭锴三年前人在哪兒沒有?”

房遺直:“昨日借故和他飲酒,提及過這事,卻被他拿話岔了過去,沒有說。”

李明達皺眉。

房遺直接着道:“也派人打聽了些,是三年前蕭瑀被遠調的時候,蕭家的孩子們都沒跟着,随母親都留在了定州城的老宅。蕭瑀那會兒出了一年的家,還随着老道士到長安城附近的真雲觀游歷了一番。”

“聽你如此講來,那蕭锴的嫌疑就更大了。”李明達嘆。

房遺直猶豫了下,“不過都只是懷疑,要想從他身上拿到證據,還需要細查。”

李明達也贊成房遺直的說法,随即就吩咐下去,派人暗中監視蕭锴。

“我總是難以相信蕭锴能幹出這樣的事,平常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李明達感嘆,然後目光警惕地看着房遺直,“你說會不會有可能還是其他人?”

房遺直點了點頭,肯定地告訴李明達,“當然有可能。但如果我們先把眼跟前的人都排除了嫌疑,那其他自然就好查了。”

“季望身亡的時候,你我就心生懷疑,順便試了他們幾個,但他們的反應都很正常,并沒有任何怪異之處,包括蕭锴。”李明達回憶道,“如果說兇手真的是他,他會不會已經有了警惕?”

“他們三個都主動懇請公主緝拿季望?”房遺直詢問。

李明達點點頭,“個個意氣奮發,為死者抱不平,魏叔玉尤甚。雖說當時季望已經死了,但沒有一個人表現出鎮定之态,他們都因發現季望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氣憤。如果說蕭锴真的就是我們一直找得那個神秘人,從當時這件事的反應來看,已經真實到無懈可擊了,至少瞞過了我的眼睛。”

“僅憑着一張嘴,就能唆使出三樁殺人大案的,一定不會是普通人的樣子。公主別忘了,顆石子。若是兩者都是同一個人,他很有可能早已經對公主所警惕。”房遺直道。

這時候,門外有侍衛傳了口谕,李世民讓李明達一炷香後在鄭國公府前等他。

李明達應承之後就把人打發了,随即對房遺直皺眉道:“那蕭锴……”

“不必操之過急,慢慢來,對手越是不簡單,我們越要沉穩下來,謹慎行事。蕭锴三年前的情況我會再讓人細查,證明清楚後,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禀告公主。既然聖人那邊下了旨意,公主還是先忙那邊的事比較好,剩下的我來安排。”房遺直彬彬有禮道。

李明達欣慰地笑了下,囑咐房遺直,“你所言不錯,若那神秘人真是蕭锴,那他已經對我們來說警惕的話,對他的調查一定要慎之又慎,避免打草驚蛇。明鏡司內外所有人,你都可随意調遣。我這還有個令牌,必要的時候,也可動用。”

房遺直一一應承,讓李明達放心。

李明達随即就起身離開。

房遺直忽然叫住了李明達。李明達還以為是案子的事,忙問房遺直還有什麽疑問。

“貴主陪聖人去探望魏公,傷心難過是難免的,但卻也要提高警惕。”房遺直囑咐道。

“提高警惕?魏叔玉不是已經排除嫌疑,不大可能了?快些解惑,我鬧不明白了,我陪父親去看個病人,為何要提高警惕。”提及魏征的身體,李明達痛惜不已,“前兩日還稍微見好,這兩天忽然就加劇。阿耶不知派了多少太醫過給他看病,名貴藥材也如流水般地往他那邊送,但聽說一點效用也沒有了。魏公這次怕是難熬過去。”

房遺直點頭,“昨日我随父親去探望,瞧他也如此。”

李明達又嘆一聲。

“對了,你還沒有回我,剛剛為何要我提高警惕。”李明達追問房遺直。

“現在說這個可能不大好,不過我心中确有擔憂。人之将死,終究是可憐,聖人與魏公君臣情誼深厚,此番還特意去探望,難免會動恻隐之心。人都是怕死的,臨終之前,對世間留戀頗多,難免會有未了的心願。”房遺直點到為止,剩下的意思都在看李明達的目光中。

“我明白了。”李明達點點頭,目光從房遺直身上抽離,接着就和他告辭,騎馬匆匆去了鄭國公府前,等候李世民。

不多時,李世民人就到了。随行的人馬浩浩蕩蕩,必然驚動了整個長安城。

李世民雙腳落地之後,擡首就見到迎過來的女兒,欣慰地笑了,對她點了點頭。

“魏公身子不好了,正好你也在宮外,你不是一向敬重他麽,就讓你陪我去看看他。”李世民說罷,就在魏家人的迎接之下,帶着李明達一起奔向了魏征的寝房。

魏征穿着一身朝服,正顫顫巍巍地要從床上起身,欲去跪拜李世民。魏叔玉和他的妻子裴氏在旁努力地攙扶着,倆人眼睛裏都閃着淚花,看起來無比難過。

李世民一進屋見狀,就立刻呵斥魏征躺下歇息,不許他如此折騰給自己行禮。

“你我君臣之間,何必這樣外道。”李世民随即在魏征的床邊坐了下來,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魏征的肩膀,嘆了口氣。

李世民見一向在朝中意氣奮發,總是和自己伶牙俐齒頂撞的魏征,而今孱弱得卻連一只小雞都不如,他心裏頓然很不是滋味。李世民感慨萬千,贊嘆魏征這些年谏言的勞苦功高,又囑咐他好生養病,盡力恢複身體,等以後身體好了才可以繼續挑他的毛病。

魏征白着唇慘笑,虛弱地搖頭,“這次恐怕要讓聖人失望了,臣的身體真的已經不行了,要不了多久,或許就在今晚,臣可能就去了。”

“卻別這樣說話,定還有希望。”李世民眼睛有些發紅,想想這個和自己鬥了這麽多年的冤家,就要這麽離自己先去,李世民忽然之間有點舍不得。

李世民握住魏征的手,問他還有什麽心願。

李明達聽到這句話後,心裏咯噔一下,發現房遺直還真是神算,這都被他給說中了。

魏征熱淚盈眶地看着李世民,目光轉而瞟向了那邊在床尾矗立的魏叔玉和魏婉淑。

李世民擡首看了過去,魏叔玉他自然認得,但對魏婉淑印象不算深。方啓瑞眼力很好,立刻就識趣地在李世民耳邊小聲介紹了魏婉淑的身份。

李世民十分理解地看向魏征,感慨道:“為父的都是一樣的心思,可是這兩個孩子令你不放心?”

在一旁陪同的裴氏聽聞此言,緊張地把目光落在了魏征的身上。

魏征憋了半天,勉強笑着搖頭,對李世民表示自己沒什麽遺願,“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他們去吧。”

李世民見魏征這樣‘懂事’,就更加覺得心酸了,主動對魏征道:“早說了我們君臣之間情誼深厚,不用客套。你有什麽心願未了,就盡管說出來。”

魏征感激不盡,忙謝過李世民,他目光掃向李世民身邊的晉陽公主,又看向自己的長子魏叔玉。

李世民這時候也在關切魏征的情況,自然也發現了他目光的變化。李世民怔了下,領會魏征的意思之後,就跟着轉頭看向那邊容姿俊朗的魏叔玉,然後目光連帶着掃過了李明達。

李明達感覺情況不妙,立刻用湊趣的語氣說道:“魏公一生為國,犯顏直谏,規勸帝王,可謂百年難遇的賢臣。兕子鬥膽猜測,魏公的心願一定還是在阿耶身上。”

李世民愣了下,哈哈笑起來,轉而側首看魏征,問他是不是如此,然後半開玩笑地說道:“好容易有個心願也是管着我的?”

魏征怔了怔,忍不住也跟着笑了,連連稱贊李明達聰慧,“萬沒想到臣的心思一眼就被公主給看破了!”

“這可跟我聰慧沒有幹系,是魏公的忠心天下皆知,自然是好猜。”李明達恭維道。

魏征聽了這話,更加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忽然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裴氏見狀,忙去攙扶魏征,親自給他喂水。

魏叔玉則很緊張地跟在母親身邊,幫忙送水。

魏婉淑卻是傻愣愣地站在那裏,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屋內的人,卻也沒有人關注魏婉淑的情況如何,除了李明達。

李明達看出魏婉淑似乎有話要說,忙對李世民道:“我看魏公的病受不得情緒波動,阿耶此來,讓他高興太過 。”

李世民贊同地點點頭,對已經情緒平複的魏征道:“別的話也不多說,你好好靜心養病,朝堂的位置還給你留着。”

魏征忙謝過李世民,雖然不舍李世民這麽快就走,卻也知不好多留。

李世民剛剛起身,就忽然聽到屋內有微弱的抽泣聲。魏征也聽到了,同李世民一起望向了哭聲的源頭——魏婉淑。

魏婉淑紅着眼眸,含着淚,她連忙慌張地跪在了李世民面前賠罪。

裴氏也賠罪,一面抓住魏婉淑的胳膊,訓她不規矩,一面給李世民磕頭。但說話間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跟着就落了下來。

魏征看到這跪地的娘倆,咳嗽着跟李世民道歉。

李世民忙擺手,示意方啓瑞攙扶起裴氏和魏婉淑。

“不必道歉,他們母女見你病着,自然是難受的,所以你要早些好。”李世民安慰地拍了拍魏征的胳膊,轉即再次一次打量魏婉淑,發現這孩子長得很不錯,性子看着也穩重有禮貌。

魏婉淑還是連連賠罪,忏悔自己不該在剛剛那種時候落淚。

“人之常情,你若不知道哭,才叫可怕了。”李世民嘆一聲,轉而笑着對魏征道,“你養了個好女兒。”

魏征忙道不敢,又說萬萬不及晉陽公主。

李世民嘴角地笑意加深,自然而然地就看向李明達。魏征此言不假,确實沒誰家的女兒能像他家兕子這麽優秀。

魏征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裴氏在旁連忙攙扶着,為他拍背。

“今日卻不知怎麽了,咳嗽得這麽厲害。”

“這就是到日子了,該走了。”魏征苦笑一聲,眼睛裏透着清明。

“我的郎君喲,卻別吓唬我們,更不要胡說八道。”裴氏氣道。

李世民也訓斥魏征不該如此說話,“就是看着身邊這些惦記你的人,你也不該有此想法。”

裴氏連連點頭。

魏婉淑也忙乖巧地跪在魏征的床邊,緊緊地抓着魏征的胳膊,淚眼巴巴地看着他,“阿耶自小就教育婉淑,做人一定要言而有信。卻忘了麽,阿耶早說過要親眼看着婉淑訂親、出嫁,阿耶可不許不信守承諾。”

魏征聽聞女兒此言,欣慰地笑,卻也難免自責,“是阿耶不好,阿耶這一次怕是挺不到那一天了。”

“诶,怎麽挺不到,我這就給她賜婚。”李世民插話道,轉即笑着打量一眼魏婉淑,就詢問裴氏,之前可有中意的人家沒有。

裴氏猶疑了下,看向魏征。

魏征沒料到事情這麽突然,磕巴了,然後瞪向裴氏。

“卻不用聽他的,只管和我說就是,我給你們做主。”李世民看出裴氏不敢說,遂立刻給她壯了膽子。

裴氏立刻拉着女兒魏婉淑跪地,給李世民磕頭道:“回陛下,之前妾和郎君的确為婉淑商量過人家,我們兩個都看好了房家。當時本商議着過些日子就去和房公提,看看兩家能否結了秦晉之好。但卻沒料到,郎君三天後就病倒了,那件事也就擱置了。”

“房家?”李世民笑了笑,直嘆裴氏和魏征好眼光,“不過房家而今沒有婚配的兒子有兩個,你們看中的是哪一個?”

“自然是長子房遺直。”裴氏回道。

李世民眼皮微微上擡。

李明達訝異地看裴氏,目光轉而快速地掃向魏婉淑。只見她低着頭,抿着嘴,手指狠狠地按着地面,連打顫的睫毛都透着隐忍。

而此刻卧榻的魏征,表情喜悅不已,看來他和裴氏一樣,也很滿意房遺直做他們的女婿。

“好啊,這可是好事。回頭問了房家,确認你們兩家都沒有婚配,這樁親事我便做主,給你們定了。”李世民哈哈笑着贊同,轉即就打發人落實此事,又安慰魏征要好生養病,最好是能把病一口氣養好了,然後看着自己女兒歡歡喜喜的出嫁。

魏征是有些高興,連連謝過李世民。

李世民又和魏征淺聊幾句之後,囑咐他好生養病,也就離開了。李明達随行,臨走之前,回到立政殿後,就聽李世民張羅着指婚的事。

随後不久,李世民打發去房家問話的人得了回複,告知李世民房遺直尚還沒有訂親。

“既然如此,就把聖旨下了,趁着他人還在,還能高興高興。”李世民道。

方啓瑞應承,這就去照辦。

李明達在旁聽着李世民的吩咐,臉色越發沉冷。

李世民轉眸察覺李明達有些不對,問她怎麽了。

李明達搖頭。

“瞧你一臉倦怠,必然是因為破案操勞過度,今天就聽阿耶的話,什麽都不要再繼續過問了,立刻痛快地回去睡個好覺,一切等明天再說。”李世民說罷,就吩咐方啓瑞跟着李明達回去,好生督促,“只允許等她熟睡了之後,你才可以回來複命。”

方啓瑞應,這就跟着李明達告退。

李明達回屋更衣沐浴之後,就躺在了榻上。田邯繕随後帶着方啓瑞進屋,令其隔着帳幔看了一眼,這才把人打發走了。

田邯繕守着門口,左後看看,确認安全了之後,趕緊把門關上,然後急急忙忙地湊到李明達身邊。

田邯繕急得跺腳,頭也直冒虛汗,“貴主這可怎麽辦?真沒想到,聖人竟然把他們給指婚了!”

田邯繕對魏婉淑這個人一貫印象不好,加之後來在梅花庵的時候,魏婉淑和太子之間不清不楚的,田邯繕就更加不喜歡她。

“好了,不要亂說這些。”李明達結實地後仰,躺在榻上,眯起了眼睛。

田邯繕急紅了臉,“可房世子那邊——”

李明達側耳朝立政殿的方向,随即起了身。

田邯繕見自家公主面色嚴肅,以為她終于注意到事情的嚴重性,正要把自己琢磨的辦法告知李明達,就聽到外頭有聲音。

“魏公去了。”碧雲從外面敲了門後,就匆匆來回禀。

“去了?死了?”田邯繕驚訝地問。

碧雲點頭。

李明達不急仔細思慮,又聽到一聲匆匆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八百裏加急的傳報。

接着,立政殿那邊就傳來聲音,說是前太子李承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