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連晟坐在龍椅上,面朝著窗外。

自從多年前坐上了這張椅子,紀連晟常常要在禦書房度過一日中大半的時間。日子長了,紀連晟也就學會要去隐忍寂寞。

接納,并且學著去喜歡它。

這是他的日子,一條奔向生命盡頭亦不可更改的道路。

紀連晟不喜歡拖泥帶水,自打出生他就有著尊貴的地位和被人一路扶持護衛的幸運,上天縱容著他這個貴胄子弟所應有的灑脫。

但并不是生活在這宮廷之中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如此幸運。一個人的成就往往意味著他人夢想的破碎,登上寶座的那一刻,紀連晟便在大殿中依次跪地的兄弟們眼中看到這種無可掩飾的殘忍。

只是他卻沒有看到臣服。

十多年過去了,這份臣服,他迄今依然沒有看到。

能對無休止的較量和博弈感到興奮的人終究只是生命力極其旺盛的少數,萬聖之軀的紀連翰卻偏偏不在這個範疇。

他總是嘗試著用寬容和仁和去化解這宮廷之中自己所能化解的東西,當然,也包括仇恨。

然而在過去的這些年,他所施予的仁厚只換來了一如既往的強烈對抗,那對抗的源泉,自然也還是仇恨。

當年常皇妃死去的那一夜,紀連晟一直站在長燕宮的窗外。

他沒有看。但他什麽都聽到了。

從那之後,他知道自己無論陷於怎樣的處境,都不會輕易處置當夜那個悲恸痛哭的幼小孩子。

即便如今那個孩子已經長成了鋒芒四射能與自己分庭對抗的男人。

這是紀連晟心中對於先皇的一份許諾。

臣子們看來最危險卻又珍貴的仁厚,也是一種頃刻間能拱手自己身家性命的不智。

這份許諾今後會将自己和他帶向何方?紀連晟看著窗外月光,心中默想。

齊歌見夜色太晚了,皇上沒有晚膳,也不就寝,終歸是會耗壞身子的。

皇後那邊早派人煮了補品送來,一早兒就候在門廳之外,只等傳召。齊歌走上前,将炖在熱煲中的補品端了,送進了皇上的禦書房。

“皇上,這是皇後娘娘吩咐給你炖的參湯,您多少喝點兒”齊歌将東西放在禦案上,恭敬道。

自從紀連翰走後,紀連晟也一個人靜了整晚,近來他身體抱恙,雖無大病卻總是不大舒坦,紀連翰的那番咄咄逼人的頂撞實在是讓紀連晟十分之不悅。

齊歌最能揣摩皇上的心意。這麽多年,皇上怎麽對待璋王,他都看在眼裏。

“璋王又惹您不高興了。”

齊歌将湯盛在蓋碗裏,奉給了聖上,低低的順帶了一句。

紀連晟淡淡苦笑,接過碗,輕抿了一口,緩了半響,才道:“他什麽時候不這樣?”

“其實……”齊歌點點頭,道:“其實還是璋王不了解您的心意。”

紀連晟喝著湯水,不再言語。

自從眼睜睜見到自己父妃被殺的那一刻起,一個奪去自己幸福和皇位的人會想讓自己過的更好,在紀連翰眼裏根本就是個荒誕的僞命題。

世事不如人意,只道是平常罷了

紀連晟放下了湯碗,站起身子,拿起禦案上一封折子。

“這是陳字儀呈上的折子,今年秋冬,哥舒部要專程派人來觐見朕。”

“哦?”

齊歌是個本分的人。正因為他識得自己的本分,才這麽多年能在紀連晟身邊伺候著。同樣是因為這本分的秉性,紀連晟有時會和他談談家國的事情,不至於全然悶在自己心裏。

畢竟對於他這皇庭極處的孤家寡人,想找知心人,便是傾世難求。

“知道他們的用意是什麽?”

“奴才不知。”

齊歌黯然,心道:這哥舒部和大梁才消停了不到六年。可別又是……

紀連晟看那折子的眼光都盡是輕蔑,笑了笑。

“皇上,天色不早了,您今日去哪兒歇著?”

紀連晟伸了伸雙臂,呵了口氣,胸背之間卻傳來一陣陣隐隐的疼痛,不禁皺了皺眉。

“你方才來向朕報的事……?”

“奴才?哦、哦!”齊歌連忙快步去拿那登楚閣送來的托盤,折子和靛穗銀牌整整齊齊的擺在上面。

紀連晟清楚這是登楚閣來的奏報,看了看那盤中的東西,打開了折子。

這次收納男妃并不是他主意。

在紀連晟看來,母後或許是怕這宮中太過和睦清閑了,皇後和娴妃都是不能滿足了她那份好鬥的心性。

他是孝子,不願忤逆。

再者,這兩位皇子的身體也著實瘦弱,連紀連晟都十分憐惜,只是怕這副身軀來日在英主文武兼修的大梁國還是難當大任。

考慮再三,紀連晟還是應了這個請求。不就是納個男妃麽?父皇納過……不過,那人的收場卻實則令人嘆謂。

逐一看過各個部落的名字,末尾一行被墨筆劃去的名字卻引起了紀連晟注意。

“這是誰?”

紀連晟的指尖點在了那個名字上。

“回皇上,慕容部,慕容欽哲。”

紀連晟拿著折子轉身,在淨玉牆前走了幾步。慕容部過去十年來和大梁的邦交算不上和順,這次下旨特定了慕容部進貢男妃,也算是給了彼此一個緩和修繕關系的契機。

慕容耶索托是怎麽了?這樣大好的機會,居然也抓不住麽?

“為什麽被劃去了?”

這可是難為齊歌了。要知道,部落供奉的男妃候選若是這等不幹淨的出身,皇上盛怒之下出兵讨伐這大不敬的罪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據說……是他不幹淨。”齊歌短短一句話,說的臉都白了。

“不幹淨?”

紀連晟一向溫雅的口氣也有很冷酷的時候。這還真是向他帝威的挑戰。

齊歌不再敢多言。只是等著皇上發落。

突然,紀連晟卻又笑了,目光回落在了那折子上。

齊歌愕然之間,正欲追問,卻只聽紀連晟道:“去傳,朕身子不大舒坦,明日清早的甄選就罷了。招這個名叫慕容欽哲的人來,朕今年納的男妃,就是他了。”

“皇上?!”齊歌一驚。

紀連晟指尖輕輕扣了扣那折子,笑道:“這皇庭之中太過乏味,朕想要個有故事的人。”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