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後,從承宣殿回到昭耕殿,一進正院,剛繞過照壁,紀連晟就遠遠看見齊歌規規矩矩的跪在殿門外,紋絲不動分毫不敢怠慢。
紀連晟卻連他看都沒看,徑直走了過去。
齊歌照樣匍匐叩拜,禮數一樣不少。他深知慕容欽哲這件事觸怒了紀連晟,一旦皇帝懷疑起自己的忠誠,這未來在宮中的路恐怕就會艱辛無比。
多年春來秋往,齊歌早已混成宮中的老人,這“失寵”二字的厲害,他這個明眼人比誰都更加知曉其中滋味。這寵幸對後妃如是,對臣下如是,對仆從更加如是。
紀連晟一個笑容能讓他上天,同樣,一個怒容也能去了他三分性命。齊歌不能也不敢讓事情朝着那個走向發展下去,他要極力挽回紀連晟對自己的信任。
忠誠,永遠是主子最在意的東西。
紀連晟回到昭耕殿換了朝服,一身輕便的水色長衣貼身,驟然變得十分清逸,少了幾分朝服之下的威嚴隆重,多了幾分自然爽目。
他剛剛坐定,鋪開那折候補官員的名單想細細看來,門外卻響起了侍從的禀報。
那人當然不再是齊歌,小宮侍剛剛進了院門,一看齊總管就跪在那殿門前,已然是相當瞠目,要知道這可是皇上身邊一等一的紅人兒,是他們祖宗。
“陛下,太後說話兒的功夫就過來了,特讓小的先通禀陛下一聲……”
該來的總會來。紀連晟早就料到依着老娘那不依不饒的性格,這納娶男妃的事情必然盡早有個結果。
他并不意外,點點頭道:“知道了,去候着。”
“是。”
說罷,紀連晟“啪”的一聲,将那折子合住,放置在了碩長的書桌左側,夾雜在了一堆卷宗折子之中。
他才剛剛起身走到昭耕殿門前,郭太後已然由侍女扶着進了殿堂。
“恭迎母後”他行禮道,言辭平靜。
郭太後見兒子已經更換了朝服,覺得母子二人這般也就不大拘謹,臉上帶笑的道:“皇帝的氣色不錯,昨夜睡的可還好?”
“謝母後關心,一切都好。”紀連晟從侍女手中接過郭太後的手臂,摻扶着她走向自己的長榻。
“昨夜是誰侍寝?”
“昨夜孩兒自己歇着,沒有招嫔妃。”
郭太後皺了皺眉頭。這訊息她自然來之前早已知道,皇上的飲食起居她一直了如指掌,但場面上裝個模樣的套話還是必不可少,畢竟他是帝王,凡事都要給他三分面子在先。
“皇帝日夜勞碌,應當找個可心的人時常侍奉才好……琪姘最近常常去哀家那裏,說皇帝已然很久不曾寵幸她,不如……”
郭太後說的帶勁,紀連晟卻只想打斷她,淡淡道:“母後不必為這些小事如此勞心。”兩人在榻上坐下,紀連晟問道:“母後今日特意前來,是為了什麽要事?”
他心中十二分清楚老娘此來必是為了選男妃的事,但眉眼之間還是不露聲色。
郭太後已經見到齊歌就跪在門前,想來昨夜慕容欽哲的事情已然發酵。但慈恩宮內慕容欽哲毀容的事情,皇帝這裏卻應當還無人知曉。
“來人,将畫卷呈遞上來。”
郭太後一句話,立即有侍從抱着一批畫卷走到了兩人面前,跪着等待吩咐。
紀連晟在太後對面的桌幾上坐下,看着面前的侍從起身,緩緩将那畫卷拉開。
一個俊朗清秀的成年男子便呈現眼中。
那男子穿着一身褐色長衣,黑發箍起,側身站在竹林之中,眉眼透亮,笑容含蓄,看起來十分怡人。
“皇帝,這是塔塔部進貢的莫哲,他的部族世代顯赫,這容貌、才情和身體自然都是絕佳的”郭太後似乎對這畫中之人十分滿意,一臉遮掩不住的喜慶,對着紀連晟說的帶勁。
紀連晟挑挑右眉,眼前似乎又回到了當年自己還未親政納後時的那個場景。老娘手把手教着自己如何挑選老婆,最後挑來挑去,沒有一個是他合意的,都是老娘自己喜歡的。
郭太後還在喋喋自語,卻見身邊的紀連晟的目光有些走神,斷了一下,輕問:“怎麽,皇帝不喜歡?”
紀連晟并不作答,輕輕一笑。
郭太後立馬說道:“換一個。”
侍從“唰”的一聲,又展開了一卷畫,一個白衣男子赫然入目,那畫卷之中山花爛漫,紫色牡丹團簇綻放,十分飄逸,白衣男子站在那花叢之中,卻有幾分出塵的味道。
郭太後一臉贊譽之色,沈聲道:“這是可月部的二王子,澤于。可月部此次将他進來清遼真是費了苦心,相傳這可月部男子的生育能力是各大部落之中最出挑的,這澤于又是當朝大汗膝下最英俊的王子,他實在是堪當……”
紀連晟聽聞只是冷漠一笑,一臉不耐之色,對着宮侍道:“還有什麽尤物,一一打開,朕看看。”
兩個侍從被皇帝漠然的眼光掃的極為不自然,迅速展開了一張張畫卷,一共十五卷。
郭太後留意着紀連晟的神色,這與印象中當年選後選妃的他差異是如此之大。
當年的兒子安靜且乖巧,每一個主意她都幾乎能輕輕松松的為他代勞。
而今,他看了十五卷畫,一絲笑容也沒有,更連一次點頭也是吝惜。
“怎麽只有十五卷?”紀連晟看罷,沈聲一問,兩個侍從“噗通”一聲便一齊跪下,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哦,原本應該有十六卷的,只是……這慕容部的慕容欽哲,他……”郭太後笑笑打着圓場,慕容欽哲她已然自行處置,怎可能在這畫卷之中?
“朕想看看他的模樣。”紀連晟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說的郭太後心中一涼。
“看與不看沒有什麽區別,這慕容欽哲……”郭太後覺得他已然生育過的事實在難以啓齒,更何況操縱兒子的選擇從來都是她的擅長,打打馬虎也就過了。
紀連晟突然轉過來,雙眼盯着郭太後看了一眼。
皇帝目光中帶着一股滲人的寒意,這種東西郭太後并不熟悉。
“将慕容欽哲帶過來。”他一字字的吩咐道,讓周遭每一個人都聽的很清楚。
母子之間的對話,忽然之間就變成了勢均力敵的對持。
明面上似乎是在較勁一個男妃的選擇,暗地裏卻是浪濤翻滾占領權力制高點的另一場巨鬥。
“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哀家已經處置了他。”
話說到這兒,郭太後也便不再顧左右而言他,直挺挺的将一句話送入了皇帝的耳中。
放肆!這些人眼中還究竟有沒有他這個皇帝?!
紀連晟此刻的憤怒可想而知,但他還是極為熟練的控制住了自己胸中的怒火。靜了一下,對着郭太後佯裝笑笑,道:“孩兒的事情本不該讓母後費心。其實,孩兒也說過,并沒有納娶男妃的想法和嗜好,母後一人在這皇宮之中也清冷多年,如今這各個部落呈上如此美色,母後既然如此有意,何不留給自己享用?”
他幾句話就撥弄的讓郭太後在一等衆人之前顏面掃地。
“哀家留下那慕容欽哲并非此意!”郭太後自然十分不悅,怒聲斥道。
紀連晟擡眼,眼神中分明送去了兩個字“是嗎?”
“皇帝如若見這些畫卷不滿意,不如就将他們這十五人一一宣召來,在此好好甄選。”
都是些庸碌凡貌之輩,此等風骨又怎配做他紀連晟的枕邊人?紀連晟被老娘逼的真想仰天打個哈哈,嘲笑一番自己這皇帝做的窩囊無用,無滋無味。
他愛男人麽?
不。他從不認為自己有龍陽之好。
他想納男妃,再進封對方為側王與自己朝夕相伴麽?
不。幾個嫔妃的争鬥他都已經懶得招架。
他缺皇子和女兒麽?
不。不、不、不。
那這一切強人所難究竟是為了什麽?
難道只是為了對老娘權勢的妥協麽?呵呵……還是,在他心中,隐隐存有幾分對于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愛情的遐想和期盼?
他富有四海,有什麽不可與自己相愛的人分享?
可皇庭極處的自己卻是如此寂寞孤獨,他能與誰分享自己的心意?
但眼下朝臣調撥的事情還沒有開頭,無論如何,在他去除太後羽翼之前,明着争鬥絕非上策,不如就再忍耐一時吧。
反正,納娶男妃也只是為了籠絡部族和子嗣。在這一點上,紀連晟對幾個部落都可以一碗水端平。
只要來日誕下了子嗣,究竟寵幸的是誰,對他而言,并不重要。
“不必大費周章,就依照母後的意思吧。”
紀連晟輕嘆了一聲,聲音回到了一種十分恭敬的狀态之中。
郭太後聽他是示弱了,十分高興,連忙問道:“皇帝選中哪個?”
紀連晟懶得回話,淡淡一笑。
“不如就選這可月部的澤于吧”郭太後深信這個部族的生育能力能很快帶給大梁一個健康完滿的皇孫繼承人。
更何況可月部是她自小曾經寄養過的草原部族,親上加親自然是最好。
“一個怎麽夠?多多益善。”紀連晟臉上帶笑,卻不像是在說笑。
“皇帝想納幾個?”郭太後有些驚訝,原本她以為推一個男妃入兒子的懷抱已然困難,誰知……
“三個”
紀連晟走到那抱着畫卷的宮侍身前,抽出了一幅幅畫卷,又展開仔細端詳了一番。
前兩個是他老娘所定,最後一個,就挑個順眼的吧。
當真是矮子隊裏拔将軍,這一捧畫卷中當真有一個長得類似當年常明漣那般風姿的,也就省了他的腦力和眼力。
偏偏,沒有。
紀連晟随手挑了一卷,車楚部的佩隆,一身淡綠色長衣的着裝看起來有幾分亮眼,當年元妃似乎也穿過這般顏色的衣裳。明波綠柳,春日長雲,紀連晟曾經十分喜歡。
就這樣吧。
于是,郭皇後趾高氣昂的走出昭耕殿,與跪在地上的齊歌擦肩而過時,當朝的新進男妃名選便已經塵埃落地。
紀連晟一轉身,則已然将那三人的名字都忘的幹淨,打開奏折慢慢圈注。其實讓他心中好奇的,只有那十六幅畫卷中唯一缺失的一幅。
慕容欽哲。
罷了,看不看畫卷對他而言,根本無足輕重。慕容欽哲的缺席反而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這一次,他想真切的見到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