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連晟有夜裏批閱折子的習慣,因此他常住的兩處廳殿由一處短致的曲廊相連,昭耕殿是親近內臣和歇息的地方,昭耘殿則成為了書房,素日裏用來接見朝臣。
元妃用完了補湯,又和紀連晟話了一會兒近來的家常事,眼見着夜幕漸垂,紀連晟卻似乎并沒有留自己侍寝的意思,她想到大概自己現下身子沉重,皇帝看不入眼,這心裏自然既是忐忑又有些失落。
紀連晟看看她的表情,就将她心裏在盤算什麽拿捏的十分清楚,于是牽過她的纖纖素手,溫聲說道:“今夜也陪了你半宿,先回去,嗯?”
皇帝并沒有說透自己之後要做什麽,但這寝殿本就連着書房,朝政忙起來時,皇帝就算是連軸轉也在所不惜,既然今夜不留她,她便萬萬不可不識大體。皇帝的這番習性,元妃知曉,即使再不舍她又能怎樣?
适時的專寵她的确有過,但這偌大的皇庭之內,皇帝何曾只完完全全屬于過她一個人?!
掌心裏泛出了一抹汗,皇帝的手掌溫熱而包容,指尖相交,似乎這心意也就相通了幾分。
“那妾身就先告退了,給皇上跪安。”元妃雙睫微垂,稍稍側了一側臉,像是整理了一下情緒似的,接着就要行禮給紀連晟跪安。
行禮的時候她稍稍晃動了一下身子。略略蹙眉。
“免了”紀連晟一把扶住她,體恤的道:“身子漸沉,這些禮節以後都免了。”說罷就對齊歌吩咐着:“将朕的禦辇賜給元妃使用,一并差人送回宮去。”
“是,陛下。”齊歌趕忙去張羅元妃起駕回宮的事情。
元妃聽言,嘴角邊微微泛起一股那種勝利者才常有的笑意。但很快,那笑意就平平淡淡的舒展開了,似乎不曾存在過。
思芳見元妃從昭耕殿出來,立即迎了上去,攙扶住元妃的手臂。宮侍在前面打着绛紅色的宮燈引路,悠風清涼,元妃一步三回頭的看了又看紀連晟。
出了殿堂,皇帝便沒有再送,只是站在門檻之前目送她離開。
齊歌裏裏外外都将元妃回宮的事情安排妥當之後,這才疾步返回了昭耕殿。
殿內空空。齊歌估摸着大概皇帝是繞過曲廊,去了昭耘殿那邊,便連忙跟了過去。果不其然,書房的燈火亮的十分通透,耀動的火光潑灑在淨玉牆上,濯濯清亮。
紀連晟正端坐在書案前細看一冊折子。
齊歌覺得這房中一枚燈罩中的燭火有些太游動了,于是靜靜前去提起了燈罩準備剪剪燈芯,這手才剛剛動作,卻頓感一股風從門外驟然閃進,伴随而來的是一抹人影。
那人進門就跪,禀道:“陛下,奴才到。”
齊歌手中一僵,以為自己這眼睛昏花了,再定睛一看,還果真就是二順!
二順何其伶俐,對祖宗就站在身旁正盯着自己看清楚的很,耳邊漲的通紅,臉一個勁兒的往下低。
“将這折子給吏部侍郎顧铎送去”紀連晟将手中的折子封好,對二順吩咐道。
二順略微有些遲疑,雙腿還是掙紮了一下便站了起來,快步上前将皇帝手中的折子雙手捧了去,恭敬的一句“奴才告退”之後,便又一股風一般的消失了,前前後後,生生就沒敢看齊歌一眼。
整個過程完畢,齊歌剪燈芯的手都還懸在半空當中。才兩日啊!才兩日而已,那小崽子就已經這麽人模狗樣的去給吏部侍郎送公文了?
齊歌這心裏悲從中來,一口氣憋在氣管裏,生生半響咽不下去。皇帝身邊的親信,何曾幾時除了他齊歌有過別人?
強忍住這口氣,齊歌還是像以往那樣夜裏侍奉皇帝那樣,幾剪刀就将燈芯修剪的十分整齊,蓋上燈罩,又看了看皇帝桌前的水是否溫熱适中。一切就緒之後,他便垂下頭,站在了皇帝的身邊,靜待皇帝的召喚。
過去許多年,他們兩人經常這麽獨處。
但這一夜,卻讓齊歌第一次的感到這種獨處讓他如此不自然。
紀連晟一直沒搭理他,手邊的折子看了一批又一批。有些折子他翻翻就過,有些折子他則要重點批注,這一來就必然費時。
厚重的燈燭在不知不覺中漸将燃盡,齊歌見那燈火緩緩暗了下去,不知紀連晟還要看到幾時,便準備去傳人更換燈燭,正欲動作,紀連晟突然輕咳了一聲。
“想清楚了?”紀連晟将指尖的豪筆架在了翡翠筆山上,收攏了手中最後一份折子。
窗外夜色已經三更左右了。
這一夜獨處,皇帝終于對自己說了第一句話,齊歌心頭顫動,剛準備提起的腳一僵,立馬就跪了下來。
“奴才想清楚了。”和心裏的想法一樣,他每一個字都說的十分清楚。
紀連晟拿起手邊的玉蓋碗,長睫微微垂下,喝了一口溫水,也不看他。
“奴才這一輩子,只會效忠陛下一人,陛下一人……”齊歌也不用等紀連晟再開口,“砰砰砰”的就使勁磕頭,好使得紀連晟明白他這番悔過之心天地可鑒。
“罷了”知道他還沒有病愈,紀連晟無意這般折騰他,擡了擡手,讓齊歌過來。
“陛下。”
齊歌也是約莫七尺的男兒,但此時在紀連晟身邊活脫脫就像只搖尾取寵的犬類一般,他匍匐在紀連晟身邊,一坐一跪,天地有別。
“想清楚了就好”紀連晟終于轉過頭看他,齊歌不敢擡頭,卻約莫感覺的到帝王的目光。
“朕要派你去做兩件事。”
“陛下吩咐,奴才一定誓死做到。”
紀連晟停頓了一下,才緩緩地道:“去給元妃下藥,這一胎決不能讓她生下來。”
齊歌猛地一擡頭,看向了紀連晟。
只見紀連晟的面色十分平靜,口吻也一如既往的溫和,他淡然的對着齊歌那雙充滿着不可置信的眼睛,說道:“朕要翦除元家,所以必須委屈她了。”
“陛下……,陛下……”
齊歌口中喃喃道,最後微弱一句彷佛變成了知應天命般的嘆息。
在他的記憶裏,紀連晟從來都是那麽喜愛子嗣,寬厚于人的帝王,怎麽會……
他很想勸誡“陛下三思,元妃腹中可是陛下的親生骨肉……”之類的話。然而這兩日的經歷,讓他深切的體會到自己的處境已是如履薄冰,皇帝的心意根本不可忤逆,沒有什麽讨價還價的餘地。
“記住,不是現在。慢慢來,月份再大一些……”紀連晟拿起玉盤中的濕緞,擦了擦手指,神情冷漠的像是在說一個毫不關己的人和事一樣。
齊歌能夠感到自己的心都在不自覺的顫抖。
胎兒小時下藥去了還算容易,若是再大一些,那對元妃……難道皇帝……?
他心中一個念頭閃過,頓然覺得自己掉進了冰海裏一樣,窒息的冷絕了起來。
難道他連元妃的命也不想要了?
紀連晟沒有理會齊歌的失神,事實上,若是他能夠坦然接受,他反而會有些遲疑去用他。
“第二件事,去給那新進的三名男妃下藥,讓他們永遠不可能生下任何子嗣。”
齊歌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有些不聽使喚了。但眼中突然閃過夜裏二順的猖狂樣子,既然皇帝心意已定,這些事沒有他做,也會有別人去做。皇帝能讓他去做,雖說這是莫大的信任,可是這種事情他一旦沾手,來日皇帝也能再找任何的借口除去自己。
皇宮啊皇宮,這究竟是個什麽鬼地方……?
齊歌清楚自己沒有退路,決然領命道:“是的,陛下。”
“都記住了?”
“記住了。”
“好”紀連晟審視着齊歌慢慢舒緩過來的神色,點頭道:“這兩件事只有你和朕兩人知道,不要辜負了朕對你的信任。”
“奴才明白,陛下放心。”
齊歌咬住牙,狠狠的使出了平生第一股令自己陌生的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