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齊歌跪在那昭耕殿門前,整整兩天一夜,水米未進,直到第二夜掌燈時左右,竟然暈了過去。
幾個宮侍趕緊将他擡了回去,紀連晟對他不賞不罰,只是置之不理,這态度讓一幹宮侍們都很犯難,摸不清皇帝到底對這齊總管是怎樣的懲戒心意。
齊歌剛被擡回了床上,也就清醒了。
眼珠一轉,看着空空蕩蕩的房間裏,每個面孔都讓人覺得冰冷,似乎皇帝對自己的恩寵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他艱難的喝了一口水,剛到嗓子眼,就覺得嗆住了,喉嚨裏酸酸澀澀的,像是混雜着淚的味道。
自從他陪伴着皇子晟至今,逢個什麽頭疼腦熱,即便是最小的病症,紀連晟都歷來噓寒問暖從不怠慢。而這一次……
齊歌感到心痛的同時,更篤定了這輩子一定不能再因為任何人負了皇帝的信念。
這麽一想,似乎好了一些,頭上昏昏沉沉,還是半醒半睡的勉強靠着,等待天亮。
誰知,大半夜的,全身突然又滾燙起來。齊歌雙頰潮熱,兩眼迷離,歪在床上窩成了冰窖裏的蝦爬子一般,一動不動了。一旁伺候的小宮侍見他那前所未見過的狼狽模樣十分駭人,趕忙去禦醫院請大夫。
夜裏當值的是禦醫代誠,他學識淵博,與齊歌素來有些交情,聽到總管大人急病,立即帶着藥箱就跟着過來了。
齊歌病的頭上有些昏沉,這眼睛倒還精亮的很,一見是代誠來了,說什麽都不讓他為自己號脈診治。可代誠醫者之心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見齊歌這麽為難自己,不禁長嘆一聲,只開了一副清熱解毒的溫适藥方,讓宮侍熬好,一日兩次喂着齊歌服用。
齊歌卻堅持皇上沒有寬恕自己,自己死了也是應當,愣是閉口不吃那藥,這病也就越發厲害了起來。
他這般固執的堅持第二天就原封不動的傳到了紀連晟的耳朵裏。
紀連晟确實有意懲戒齊歌,但哪裏會想真的要了他的性命?齊歌畢竟是陪伴着自己一路長大的侍從,在這偌大宮中,似友似親,他如何舍得?
于是,兩粒藥丸盛在一個橡木金盒中被送到了齊歌的床前。
藥丸是黑色的,十分柔潤,帶着一股清淡的香味。
小宮侍們經歷的少,見皇帝如此之快就賜來了兩粒藥丸,以為是對齊歌要賜死,臉色在一旁都跟如喪考妣一般哀恸了起來。
齊歌看了看那藥丸,倒是十分淡定。皇帝賞賜的,哪有不吃的道理,即便是毒/藥,也要欣然咽下。
幾日的折磨讓他迅速脫了型,只有目光沉靜,雖說虛脫卻還是泛着以往的精明幹練。
兩顆藥下去,不一會兒,齊歌只覺得丹田暖融融的,一股氣息從肚腹中漸漸化開,走入筋骨,他立即就覺得有了精神。
灌下一碗溫水,齊歌馬上就從床上爬起來,穿戴整齊,向着紀連晟所在的昭耕殿奔去了。
若是案頭的折子多了,繁忙的時候,紀連晟多半都會在昭耕殿歇着,他歷來喜歡這裏。
日頭才剛剛落下山,漫天的餘晖與紫紅色的晚霞在皇宮上方似火一般柔然輕鋪開來。
昭耕殿前花香四溢,郁郁蔥蔥之間,一派寧和安然。
齊歌奔走到殿前,就見到那殿門前站着元妃的侍女,才知道元妃來了。
元妃時常會來這昭耕殿陪着紀連晟,自從她膝下的愛女夭折之後,紀連晟對她多了幾分憐愛。幾月前元妃又剛剛有孕,這一次,紀連晟更是小心翼翼,希望她能如願再添兒女。
“齊總管”思芳見到齊歌就立即行禮,這宮中之內,皇帝身邊如此人物她自然從來不敢怠慢。
齊歌尚未病愈,面色不佳,對她也只是禮貌應付,賠笑道:“怎麽?元妃娘娘來了?”
“是啊,正陪着陛下下棋呢。”
思芳輕輕一笑,挑了挑目光看看那殿中光華正盛的模樣,臉上多了幾分得意。
皇帝向來連皇後都只是匆匆應付,獨獨對這元妃,那可以說幾乎是百依百順啊。
這閑來對弈的專寵,除了才情甚為出挑的元妃之外,其他嫔妃幾時得過半點兒?
齊歌笑着點頭,正有些躊躇該不該進去,只聽那殿中傳來了紀連晟的聲音:“誰在外面?齊歌?”
一句話,齊歌感動的簡直要老淚橫流了,噗通跪地在那殿門前,回道:“陛下,是奴才。”
殿堂內外在這一刻都十分寂靜,只聽淡淡的“啪”一聲,落子的聲音回蕩了稍許,紀連晟才道:“進來吧。”
齊歌擦了擦臉上,不敢有丁點兒大不敬的儀容,匆匆走了進去。
紀連晟正倚在長榻上和元妃對弈,他一身白錦盤龍長衣,斜着身子,手輕輕撐着額頭,目光定在那棋局之上,看起來十分閑适。
元妃則背對着齊歌而坐,穿着一件淡橘色的裙裝,豐腴隆起的腰身上系着一條玫紅色的滾金緞帶,聽是齊歌進來了,便轉過頭看了一眼,狡黠一笑,臉上淡淡的胭脂映着膚色溫潤可人。
“齊總管可好些了?”她笑問道。
齊歌受寵若驚的立即叩拜道:“謝娘娘關懷,都好了。”
紀連晟沒擡眼,“好的這麽快?”說罷,“啪”的一聲,又落了一子。
齊歌拿捏不清皇帝的心意,不敢亂說,放眼一看,那棋盤上皇帝執白,元妃執黑,兩人厮殺的好不熱鬧,要說以紀連晟的棋技,取下元妃應該是區區小事,可偏偏這棋盤上卻是元妃勝局在握的妙相。
想來,只是皇帝想讓她高興罷了。
“啊,陛下,要小心了。”元妃繼而落子,輕輕一笑,露出一口清爽的皓齒。
紀連晟也不看她,執子就落,似乎心中早有定數,他掃了一眼顫顫巍巍的齊歌,道:“別跪着,起來。”
“謝陛下”齊歌聽他那語氣,知道之前的氣皇帝已經消了大半,心中也算大石落地,趕忙說:“多謝陛下賞賜的藥,這藥丸剛剛吃下,奴才的病就全好了……”
紀連晟目光審視着棋局,似笑非笑的道:“這藥當真如此神妙吶?”
“陛下賞賜的,自然是神力無上。”
齊歌這馬屁拍得也不嫌臉紅,元妃卻是忍不住了,笑了起來:“齊總管,那哪裏是什麽神藥,不過是陛下看後院中兩顆無花果樹結了鮮果,讓人拌了蜜搗碎了給你送去……”
“啊——”齊歌詫異之間,一時不知說什麽,臉色陣白陣紅,好不難堪。
原來只是心藥。
“好了就好”紀連晟嘆了一聲,落下最後一子,整局棋以元妃小勝而告終。
和紀連晟下棋似乎元妃從來都勝,她對此并不意外,一臉被寵溺的縱容十分悅人,之前骨肉夭折的悲恸早已告終。這一次的身孕讓她重新期盼起了屬于自己未來的美好前程。
這後宮之中皇後無子,她若能生出皇子,子以母貴必然将成為大梁國最有希望的繼承人。
再說皇帝和她性情相投,能如此寵幸她和她的家族,更讓她在争寵道路上覺得如虎添翼。
入宮這些年,皇後的肚子從來就沒有過動靜,在她眼裏,那女人根本不配坐在那位置上,自己該取而代之才是天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她此次剛剛懷孕不久,半路上就殺出了太後下令讓皇帝納娶男妃的旨意。
有了更莫測的競争者,元妃将紀連晟拴在自己身邊的意願也就越發強烈,更何況她現在有着身孕,理所應當被呵護和關愛。
兩人剛剛對弈完,立即有侍從送來了補身的湯水,齊歌連忙接過,呈遞了上來。
元妃有孕,自然吃的要比常人更加精細和挑剔,這些紀連晟都一一滿足她。
那補湯剛剛端上桌,誰知,紀連晟就起身,拿起銀紋調羹先嘗了一口。看似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動作,元妃這心裏卻喜不自勝。皇帝親口為她嘗湯水,這種隆寵恐怕偌大的後宮之中,任何人都沒有經歷過。
她的身份與地位,都在皇帝當着奴才面前的小小舉動上,被彰顯無遺。
“挺好,就是有些甜了,嘗嘗,喜不喜歡?”紀連晟将那調羹遞給了元妃,臉上的表情和語氣一樣溫和。
“喜歡”元妃看着她的夫君,不知為何臉上突然一片緋紅之色。
她輕輕的啜了一口湯水,一手又摸了摸自己裙下的肚子。由于養的好,這一胎長的也較快,還沒幾個月,輪廓就已經十分明顯。
“好好養着,給朕生個皇子。”紀連晟看她那一副滿足的模樣,心中也算寬慰。
“妾身一定好好養着,不讓陛下失望。”元妃說的即恭敬又得體,不失一副大家風範。
這皇宮之中就算要風浪大起,置身其中,每個人都只能盡力将自己的小船行好。元妃自知這一胎對自己未來之路的重要,當然不敢怠慢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