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後穿着鑲嵌十色寶石的禮服,坐在光華殿上,從頭到腳不可忽視的光彩展示着一個中年婦人已達巅峰的生命力。

紀連晟則一身墨色明珠飄龍衮冕,目色淡然,神情阒寂的坐在大殿正中,任那身上溪水幽轉般的明珠澤華細細鋪開,襯的彷如星辰落入塵境。只是衮服領口內若隐若現透出的一抹寶藍色織錦,像是不經意間顯露的凡心。

太後和皇帝皆已就坐,皇族宗親便依次按照祖制開始行禮。

郭太後欣然享受着這個天下人為她祝壽的過程,看着大梁國中歷來倨傲高貴的皇室一族就這麽謙卑的匍匐在自己腳下,愉悅之感自然是難以詳述。

叩拜之後,齊歌依禮法主持着整個祝禱儀式。

殿中莊重而且安靜,黑壓壓站着一殿華服美飾的王孫公子,卻都在祖宗禮法的約束下,像是失了聲的木偶一般,任憑操縱。

直到齊歌吊着嗓子的長長一句禮歌,儀式才終于結束。

宗室貴戚們開始逐個上前向太後獻禮,這會兒子,殿中才又有了說話交談的聲音,恢複了那股活生生的味道。

身為當朝地位最貴尊貴的璋王,紀連翰自然首當其沖要帶着自己的王妃哥舒寶珍向郭太後獻禮。

此番的生辰禮物是華服。紀連翰早幾個月就派人南下,專程到江南準備的妥妥帖帖。

衣服永遠少一件,這句話,對所有女人适用,當然也包括郭太後。無論寝宮已有多少件存而未穿的華麗服飾,每當再見更美妙的設計款式時,都依然喜笑顏開。

“翰兒,快、快來讓哀家看看……”

讓身邊侍女将紀連翰呈上的禮物收儲妥當,郭太後顧不得細細欣賞,雙眼笑彎了似的,連忙向紀連翰喚道。

“兒臣見過母後,願母後……”

紀連翰的祝詞還沒出口,郭太後笑意甚深,已經忍不住的搶了詞兒。

“佳兒佳婦,佳兒佳婦。”

坐在她這個位置上,套話聽多了,耳朵裏早已沒了反應。真正能讓她感到快意的,是生辰之日兒子和媳婦跪在自己面前的一片心。

哥舒部是可月部的舊鄰,所以郭太後自小對哥舒部之中的人和事都甚有好感。如今,這份好感也就自然而然的傳遞到了面前的哥舒寶珍身上。

哥舒寶珍殘害王嗣的事她不是不知道,但她覺得他們還年輕,來日方長。哥舒寶珍不過是一時未得寵,才耍耍性子罷了,慢慢就會成熟。她第一次見哥舒寶珍看紀連翰的眼神時,就知道這姑娘的心早已被自己夫君栓的死死的,不會錯。

哥舒寶珍在紀連翰身邊都從未聽過這般贊嘆,更何況眼下是在太後和皇帝面前。她雖不常見太後,但能給予自己這般贊賞的人,這清遼城中又能有幾人?鼻中一酸,心裏忍不住的對郭太後越發親近了起來。

“謝母後”她跪在紀連翰身旁,随着他的聲音一齊謝恩。

“翰兒近來可還好?時常多進宮來看看母後……”

殿中擺放宴席桌椅的聲音,人與人之間交談的聲音,宮廷絲竹班子細微調試樂器的聲音,郭太後都似乎全然聽而不見,眼中此刻只裝着面前的一雙璧人。

紀連翰對郭太後的感情很複雜。

是她一手殘殺死了自己的父妃,讓自己在這天地間從此淪落為孤兒;同樣,也是她一手将自己養大,十幾年的精心呵護和照料,這份心意是佯裝不出來的。

幼時患病,她常常無日無夜的親自照顧自己,不假手任何侍從。一次夜裏,更是因為抱着哭鬧不已的自己入睡而被火燭燙傷了手臂,那疤痕迄今還在。

這些都是事實,紀連翰也點滴都記在心頭。

恨一個人和愛一個人,為什麽會同樣這麽難?

“孩兒一切都好,母後不必太過挂心”紀連翰說着一跪上前,溫聲說道。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毫無血脈相連的女人身上尋找那所謂的親情。

長燕宮中父妃被人按着跪在她面前的那一幕,彷佛烙在紀連翰上心尖兒上一樣。

“永遠不要放過這個惡毒的女人——!”

那被撕扯之間的凄慘控訴,帶着血淚長久的在這皇宮上悠悠盤旋。

可,天地渺長,幼時記憶終究被光陰之流漸漸沖散,父皇和父妃的樣子無情的逐漸模糊起來,“親情”二字,他又該去哪裏尋找……?

“好,好——”

郭太後點頭,拉着他的手,眼神忽然變得柔和了起來,充滿憐愛。好像昨天他還只是一個孩子,轉眼之間,已是個頂天立地的八尺男兒一般的不舍。

“見過陛下”

紀連翰深知自己在衆人面前不可怠慢了該有的禮節,與郭太後寒暄了兩句之後,便立即對她一旁的紀連晟行禮。

即便他對這哥哥再不滿,那人也畢竟是皇帝,在他沒有确切的把握将他拉下馬之前,必須做好人臣。

紀連晟似乎十分欣賞紀連翰和自己母親剛才的那番交流,他不發一語,坐在龍椅中,面帶笑容。

紀連翰行禮,他便坦然接受。

先前在昭耘殿的那番争執,仿佛在兄弟二人頭頂的狹小天空上沒有留下任何陰霾。

哥舒寶珍極少見過皇帝真身,見自己的夫君行禮,也便依了禮數,立即十二分恭敬的向紀連晟行禮。

但皇帝的态度對自己非常冷淡,帝王身上散發出的威儀讓哥舒寶珍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紀連晟不待見哥舒寶珍,卻也沒有指責她一句。既然紀連翰想在他面前裝出這幅恩愛有加夫唱婦随的模樣,罷了,他也樂得陪着他一起演下去。

驅逐哥舒寶珍出清遼的事,先放一放吧。

繼親王們之後,便輪到了宮中女眷逐一向太後獻禮。

皇後以及幾位嫔妃都禮數周全,太後顯然沒了方才對着紀連翰和哥舒寶珍時那股熱乎勁兒,卻還是一一笑納了媳婦們的心意。

齊歌看看這時辰也差不多了,便俯下身子,貼在紀連晟耳邊,問是不是應該開宴了?

紀連晟掃了一眼光華殿中,都已各自就坐,這宗室齊聚一堂的場面确實十分養眼,點頭道:“開吧。”

齊歌昂首一聲傳喚,殿中一角的絲竹班子立刻奏起了盛世玄光之音,音符高低舞動,與殿外極遠處的起伏山巒彼此呼應。

宗室貴戚們坐在光華殿中等待着這皇宮中難得一見的美味佳肴。

誰知,燒豆腐、煮青筍、灼菜心……

魚貫而入的侍從們端上來的竟一盤一盤都是尋常百姓家的素菜,衆人一時間面面相觑……

論到清遼城聞名天下的皇宮盛宴,至簡素淡如此,可是見所未見。

郭太後見自己大壽之際,那金玉容器中卻裝滿着寒碜的素菜宴賓,心頭冒火。轉頭看了看身邊的皇帝,不知這是怎麽一份安排?

前幾日宮中膳房給她過目的各樣菜式,魚肉山珍一一俱全,絕對不該是眼下這齋食。

紀連晟卻已經動箸,神色淡然的夾起了白玉盤中一塊豆腐,放進碗裏。

他旁若無人的看了看碗中的那塊豆腐,臉上突然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