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宮中有一處僻靜小院,就坐落在宮內的西北角上。門前種着兩顆對稱的參天銀杏樹,樹枝挺茂伸展,葉片濃潤,百年生長自自然然就将大半個院落覆蓋在了陰翳之下。
小院裏, 放有一只碩大的石杵,專門用來搗碾石塊。郭太後喜歡養花,因此這陪襯花底的碎石必不可少。皇宮用度自然要比尋常百姓家更奢侈些,石塊是從海瀾湖的湖底挖出來的,長途跋涉運至清遼專門供太後賞花而用。
石頭通常要碾成三種,略大、略小以及細石。這海瀾湖石的質地并不松軟,杵碾的過程也就相當的耗時費力。
碾碎後再經過篩選,分出各種型質的石塊,上貢給太後查看。若是太後稍有不合意,那便再需返工。來來回回,任慈恩宮的人都知道,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沒人願意做。
慕容欽哲淪落至此,自然也就只能做這旁人都嫌棄不入眼的苦事了。
他臉上的傷口還沒有痊愈,又必須幹着這不停出汗的苦力,涔涔的汗滴不斷的蜇痛着他,他卻死死忍着不去抓撓。
短短不倒兩日,手上便被石杵磨掉了一層皮,生生的露出裏面細嫩的白肉,紅彤彤的印着血痕。
被毀容的那一夜,慕容欽哲曾萬念俱灰過,他不知道怎麽活,但他确實還不想死。
死是最容易的選擇,一口氣咽下去也就幹幹淨淨,世間一切都與自己再無關聯。
他已經死過一次了。現在,他只想活下去,一看究竟。看看這各種嘴臉的人,走到盡頭,都是怎樣一番結局?
人壽致達,俟河可清。
看着他的宮侍時而犯懶,在門前打盹,一打就是好一會兒,他便多數一個人靜靜在這小院中杵石。
從朝陽起,到落日晖,再到漫天繁星,月微曠境。
他想,天上的玉兔大概也就是這樣不停搗杵吧……只是,玉兔有嫦娥,一定不如他這般孤獨。
呵呵……
想起他曾經失去的那個骨肉,本也該是個屬兔的男兒。
他已經化成天神存于那天際間看着自己了麽……會嗎?
這麽想着,人境合一,慕容欽哲在清風中覺得自己和周遭的自然,和風、和樹、和光、和每一種氣味和聲音融為一體。
存在,原來是這般圓滿的感覺。
慈恩宮中這一日似乎突然就異常忙碌了起來,人聲鼎沸,奔來走去。慕容欽哲不知那牆外發生着什麽,只覺得與自己根本無關。
郭太後折磨他才僅僅是一個開始,慕容欽哲無法揣測自己未來的路到底有多難走。他只是渴求自己內心的信念能夠更堅定一些——向前。
即使一小步、一小步,也要向前……為了他一路走來的意義,他一定要看到……
慕容欽哲搗完一筐碎石,日頭已經高高越過正午,從朝早到現在,他還水米未進,那看守的宮侍将院門死死鎖住,人卻不在了。
他不過是個宮中囚徒,被輕待也是尋常。
這院子裏除了石頭就是樹葉和樹幹,沒有任何能夠果腹的東西,慕容欽哲站起身子,走到那牆腳陰涼的一處窪地裏,看看淤積了幾日的雨水,現在已經沉澱的澄明。
他伸手輕輕撥了撥柔柔水面,沾了些清涼的雨水出來,擦了擦臉,交織的傷口還是依舊疼痛。
接着,他緩緩捧起了一捧水,送到嘴邊。
慕容欽哲,你已經淪落到要喝雨水吃樹葉果腹的境地了麽?在這旁人眼中最富饒壯麗的皇宮之內……?
他想着,苦笑了一記,卻還是一仰頭将那雨水咽了下去。
沒什麽,只要能活着。
就在他嘲解自己的時候,天上一縷陽光突然透過樹蔭不知不覺的灑在他頭上,細長的眼睫處卷起了一抹淡淡的明媚光亮。
院門外的鎖有了聲響, “吱呀”一聲,木門被緩緩推開。
誰知,卻是一個清瘦整潔的宮侍提着竹籃走了進來。
慕容欽哲回頭看他,那宮侍也在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
四目相視,有那麽一剎,誰都沒有說話。
那宮侍并非這兩日一直看守自己的人,雖然清瘦,卻一眼看去就有種超于尋常仆人的氣華。身材是筆挺的,沒有丁點兒卑躬屈膝的媚态,站在那濃潤的銀杏陰翳之下,清逸的彷如畫中人一樣。
慕容欽哲看出了他目光中與前人相異的善意,卻頓時對自己這臉上的傷痕有些不好意思,這副狼狽的模樣示人,實在是太失禮了。
“你就是欽哲吧”那宮侍幾步走了過來,将手中的竹籃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慕容欽哲入宮之後,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麽悅耳的聲音喚自己名字,心中不知怎的,頓生好感。
而且,他也的确餓了。隔着好遠,都能聞的到那竹籃中透出的股股飯香。
“該吃飯了,來”那宮侍看了他一眼,似乎體察到了慕容欽哲心中的不自然,将竹籃打開,一樣一樣的拿出了幾只白瓷碗。
瓷碗中是些青綠的蔬菜和豆腐,最後一碗是盛滿圓弧狀的米飯。
那晶瑩剔透的米飯香味十分誘人,慕容欽哲肚子被那飯香一招惹,十分不争氣的“咕咕”叫了一聲。
院中沒有鳥,兩人都清楚的聽到他肚子裏的叫聲,那宮侍臉上頓時就笑了,他的笑容看起來特別輕松,像帶着光一樣悅人。
慕容欽哲也不再羞赧,走到了石桌前,剛坐定,那宮侍就将筷子遞給了他。
慕容欽哲見他的手十分白皙,修剪整齊,便清楚這宮中的重活粗活是與他無緣的。
“吃吧”他沒有多說一句。
這大概是入宮後最寬心的一段境遇了,讓慕容欽哲頓時感動地什麽都說不出來,默默拿過飯碗,夾了一筷子那白瓷碗中冒着熱煙的煮青筍。
“今日是太後生辰,皇帝下令這宮中齋戒,所以沒什麽肉食”那宮侍見他吃的慢,像是怕他覺得飲食不好似的,在一旁解釋道。
他的聲音很好聽,柔和而且節奏輕快,有一股光明的氣息。
“多謝小哥”慕容欽哲咽下一口飯,有些哽咽。
他哪裏會嫌棄這飯菜不可口,入宮之後他又吃過幾次可口的飯菜?吃的緩慢實在是因為臉上的傷疼罷了。
他吃着飯,那人也不再說話了,就站在他身邊。慕容欽哲忽然感覺那人好像在看着自己,他略略擡頭,果然,那宮侍恰好在審視着自己。
他看人的樣子十分專注,目光就定在自己的傷疤上,這一次,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
慕容欽哲知道這“奴”字是自己終生都無法掩飾的恥辱,十分不堪的別過臉去。
他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但他在意自己內心的自尊。尤其是在一個他頓感溫暖的人面前,讓對方像看異類一樣端詳着。
“慢慢吃,我先走了”那宮侍見他如此反應,非但沒有追問一句,反而立即告辭。
慕容欽哲聽他這麽說,馬上轉了過臉來,他張口就想問對方的名字,若是以後有緣也好再去說聲感謝。
可那宮侍步伐極快,還沒等慕容欽哲開口,就已經大步流星般的走了出去。
院外的木門又一次緊閉起來,“呼啦啦”的一聲被鎖上了。
方才的境遇像一場夢一般,轉眼,又剩下他一個人。唯獨不同的是,樹蔭下,石桌上,有了依然冒着熱氣的飯菜。
慕容欽哲嘆了口氣,夾起一塊豆腐,輕輕咬開,才發覺那豆腐塊中竟包着瑩瑩的蛋黃,滿口香糯。
真香,好像……, 這味道讓他若有所思。
齊歌跟在紀連晟身後一路小跑,紀連晟一股風一樣,還沒踏上側殿長廊就已經将帽子和灰色外套“唰、唰”的扯了下來,扔給齊歌。
“哪個人在他臉上刺的字?”
他厲聲訓問道。
“陛下”齊歌不敢顧左右而言他,連忙上前在紀連晟耳邊輕道了幾句。
紀連晟神色肅然,眼中一片清明,聽罷就道:“朕要她的手。”
齊歌一愣。
紀連晟已經煥然一身寶藍色長衣,出了薰風門,直奔着光華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