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見之在這件事上撐着膽子诓他,紀連翰清楚得很。但這幾年在他眼皮底下,趙見之一直還算兢兢業業老老實實。他能夠安分守己,紀連翰也就少了幾分對他的殺心。

何況時局或許會變化,趙見之在朝中這幾年混的不錯,風生水起,品級稍低的京官間也算有幾分能夠團結他人一起舉事的力量。若是突然覆手奪他的性命,朝臣之間興許會翻起軒然大波。不值得。

紀連翰今日洩憤一通,心裏也就暢快多了。

他曾想過,随着時間的推移,對徒單欽哲他一定可以盡忘前塵,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不知為什麽,三年多的時間過去,那人的痕跡在自己的心裏卻越刻越深了。

為什麽?

思憶無量之間,這顆心才砰然頓悟,原來一個人可以欺騙自己的理智,卻往往很難欺騙自己的直覺。

人性本賤,擁在懷中時不懂得珍惜,卻偏偏失去之後才開始苦苦相憶。

無數次夢中,紀連翰常常在眼前閃過封棺時欽哲的樣子。

那人靜靜躺在木棺之中,與萬種世事已無關聯般神思杳然。雙手合放在腹部之上,像是在保護着什麽一樣,但那隆起的腹部似乎再也沒有熟悉的起伏呼吸。一切,嘎然靜止在了一刻之間。

情債孽緣,從此遠去。梵音繞梁,塵業空寂,一世的執念皆化為蓮華清露,陶然秋風。

面前窗外舞動的風影,彷佛又将場景從夢境中牽了回來,紀連翰不堪的閉上眼睛……

捏着那安魂玉的手,越發的緊了,像是要捏搓住什麽那樣不舍,反反複複的在手中緊了又緊,暖了又暖。

趙見之遇到過欽哲。

即便他再滿口否認,那也只是恐懼的掩飾。難道欽哲真在那三泉堡生下過孩子?……不!紀連翰眼皮一跳,他入棺時候已經斷氣,怎麽可能……?!不……

紀連翰一再掐滅這個反複跳出的念頭。

他當年既然決定舍棄那人,怎麽到了如今,卻心中隐隐抽痛?不……他不能這樣反複無常,這不是他璋王應該有的姿态。

越是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紀連翰越覺得自己像是被理智給活活絞殺了一般。他該縱容自己的心麽?如果該的話,他一定要親自去見一見那宮中名叫欽哲的面孔究竟是誰。

對!

紀連翰當夜就迅速得到了宮中眼線的回呈,皇宮之中,他的眼線密布,那當朝太後和皇帝的舉動跳不出他的監視和掌控。

同樣,紀連翰深知自己的身邊少不了紀連晟和太後的人,這王府中丁點兒大的事情,都會被人絲毫不差繪聲繪色的傳到那兩人耳中。

游戲,從來都是這麽玩轉的,一代一代皆是如此。可悲的是,他就是再覺得無趣,卻連退場的資格都沒有。

生來就注定要這麽一輩子陪着他們玩下去——到死為止。

想到哥舒部的實力,紀連翰決定眼下對哥舒寶珍還當先去安撫。來日即使用不上她,也絕不能讓她的部族和自己輕易反目。

哥舒寶珍自從茹妃的事之後,也是一直閉門思過,因為她對紀連翰感到害怕了。當他的指力就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他的眼神第一次好像随時就能了結了自己的性命一般狠絕。

她是害了他的子嗣,但……那都是因為妒恨啊! 如果,如果他曾願意分給自己半點憐愛,她也不會……

哥舒寶珍想到這裏,眼淚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她無數次想讓人捎信給哥哥和爹,讓她回去。可是嫁出去女人潑出去的水,就算她真的再回到部落,難道會比現在更少一份被人恥笑?那裏永遠已經沒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事已至此,哥舒寶珍只能絞盡腦汁開始思忖如何去讨好紀連翰,平複他對這件事的怒火,為自己讨得生路。想來想去,卻無奈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法子,因為王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寵幸過她了,這件事更是将她推入了絕境。

哥舒寶珍強忍住淚的擡起頭,環顧着王府中這座最華麗寝房。

一切,都還如初布置,正像是她剛剛成婚入府時的樣子。火紅的雙鵲兒立在梁角,玫色銀鈴點綴在門廊之上,風起靈動,窗花喜字依舊,可偏偏那人的心就從來沒有在這兒停留過半點。

門外突然有了腳步走近的聲音,哥舒寶珍猛的凝住神,仔細的又聽了聽。

那腳步聲十分熟悉。她心裏像跳空了似的,一下感覺軟綿無力,一下又猛的泵入了一股血液,踉跄幾步就跑到了門旁,伸出手去打開門。可那只手,終究還是在提起的一剎,停住了。

門被從外面推開了。一只修長而有力的手,緩緩将門推開。

已經是深夜了,門外的燈光灑照進來,斑駁錯綜的點點交織打映在地上。

哥舒寶珍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之人,呼吸急促。

紀連翰見她這麽傻傻呆立在自己面前,興許是累了,他發洩過一通以後覺得渾身空空,臉色也是分外的蒼白。

他一句話沒說,就伸手将哥舒寶珍抱在了懷裏。

哥舒寶珍之前本是無聲在低低啜泣,但當真被這突如其來的手臂包裹住的時候,她嗓子裏發出了一種深深悲鳴般的嗚咽聲。

紀連翰可不想聽到哭聲,這哭聲讓他心煩。

“別哭了”他拍了拍哥舒寶珍的背,只淡淡三個字,哥舒寶珍便強忍住嗚咽,不敢再惹惱紀連翰,生生努力将它咽了下去。

怎麽辦呢?

紀連翰知道自己愧對哥舒寶珍,她嫁給自己,并沒有做錯什麽,但為什麽自己偏偏就不愛她呢?

她那句質問沒錯。他确确實實,一刻,都沒有愛上過她。

他從來無法欺騙自己的心。

他知道她一直嘗試去做一個好妻子,但越是努力便越是失望,她于是将自己的忿恨宣洩在了這王府中的弱者身上。紀連翰越反感她,也就越不想寵幸她,這麽一來二往,她也就從來都沒有懷上子嗣的可能。

他圈着哥舒寶珍在床邊坐下,卻一下也不想去牽她的手。

“明天和我一起入宮,給太後請安。”

意外! 這真是讓哥舒寶珍大喜過望,她本以為紀連翰還要重提茹妃的事情,卻沒有想到紀連翰卻是要帶着她這個正統王妃一起入宮觐見。

“是”她眉眼低垂,輕輕拭淚,說的十分溫婉。一點都沒有和紀連翰争執時的那股剽悍之風。

紀連翰看了看她,雙眼兩只核桃一般的腫大,嘆了口氣,沈聲吩咐道:“收拾收拾,這副樣子出去,讓人笑話。”

“是”哥舒寶珍乖巧的一字都不忤逆。

紀連翰是真的累了,好像将全部的氣力都在抽打趙見之的時候被掏空了,他緩緩倚下,就靠在哥舒寶珍長長的軟枕中,閉上眼睛。

他實在不想看到這一睜眼任何他必須面對的東西。

哥舒寶珍見紀連翰就這麽橫躺在了自己身邊,又驚又喜,遲疑了一下,便伸過手去給紀連翰解紐扣。

他小時候頸部受過傷,因而從來不喜穿着太緊的衣服入睡。

她這麽一動作,紀連翰卻輕輕按下了她的手,“不必了。”

哥舒寶珍一僵,心中五味陳雜。

但至少,王爺今夜歇息在她房中,這其中意義對茹妃那些賤人們,自然是不言而喻。

王爺只要肯用時間陪着她,她便有信心能将局勢扭轉。

想到這裏,哥舒寶珍不禁又将目光投向了紀連翰的身上。

他似乎對自己一點防備都沒有,就這麽靜靜的靠在軟枕上睡熟了。

其實,他睡熟的時候反而好更看,沒有了那股鋒利威嚴的氣勢,有的只是像孤雲萬裏終歸一處般的沉靜蕭然。

這大梁國最英俊威武的夫婿,對他而言,的确實至名歸。

哥舒寶珍心頭有什麽在紮似的,滾燙灼人,紀連翰的氣息頃刻間就暖幹了她的淚痕。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渴望,探過頭,輕輕的、輕輕的、将唇貼在了紀連翰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