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渺無極的漆黑空間裏,前方,突然投射出一縷光。

慕容欽哲不自覺的想向那縷光靠近,可他卻無法支配自己的肢體,周身上下像被釘住一樣,死死不動。

“嗯——”他艱難的輕吟了一聲,想開口說話,話到嘴邊卻像是被封住似的,一句也無法出口。

即便如此,他還是盡力想向那縷光明靠近,好像離那光明越近,也就離“希望”二字越近,就能夠擺脫這身體不自主的處境。

他努力向前,光努力走遠。一追一誘,遙遙不可企及的距離讓他漸漸感覺一切的掙紮都只是徒然……

“若有來世,別再愛我……”

一個高高在上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在漆黑的空間中回蕩,将絕望緩緩灌入,一點點,一點點的,攪碎驚秫,洇開,再浸透到了骨髓之中……

“不——”

“不……”

“不————————”

前方的光随着那一句話緩緩消失,意識中幾近瘋癫的絕望讓他全身緊繃了起來,使出能夠彙聚的全部力量擡起顫動的指尖,朝那光的方向努力指去……

“阿、翰……不……,不——”

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從嘴邊流淌出,彷如血滴……

嘀嗒、嗒的跌碎在地上,顆顆飛濺炸開。

現實,抑或是夢境?

慕容欽哲的神志在不同邊界裏孤然游走,一瞬好似是夢境,一瞬又好似置身于現實當中……

似夢似真之中,唯一不變的是那股絕望的心痛。

随着那股光明走遠,他的心,疼的彷佛要焚滅成灰似的……

無論他怎麽祈求,都再也無法追趕上那縷光明了——軀體和神志只能全然永遠置身于黑暗之中。

突然,又有什麽在移動開來……嘴角眉梢之上,一抹溫度在柔如絲緞摩擦的碰觸中,輕輕掃開……

那溫度是如此熟悉。

如此……熟悉……

慕容欽哲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正躺在慈恩宮的陌生房中,那張堅硬潮濕的簡陋石床上,屋內沒有丁點兒燈燭之光,黑的五指難見……

直覺卻似乎在悄然無息的警醒着他,這屋內有什麽與入睡前不同的地方……

慕容欽哲的心“突、突”顫動着。

終于,待他稍稍适應了極為幽暗的光線,一點點的轉過頭時,他看到一個黑影就那麽悄然毫無生息的矗立在自己床邊……

心,似乎在這一剎那停跳了。

千言萬語彙聚在心頭,卻哽咽的一句都說不出來,這是一個化成灰他都能認出的人影。

那人一身黑衣,溶在無光的房內靜若一體,他一語不發,只是在床邊這麽靜靜看着自己……

方才夢中的那聲音和觸感,難道都是真實的……?

是他在一次次的撫摸自己……?

慕容欽哲簡直感覺胸中要窒息了,此時此刻守在他床前的人,居然就是他日日夜夜想要碎屍萬段置于死地的人,天吶!

他猛的一剎掙紮了起來,卻被那人狠狠摁住。

慕容欽哲猛的又彈了起來。

那雙極為有力的手又一次狠狠将他鉗制在懷裏。

“我……盼君……瓜瓞綿綿,昌熾壽永;我願……君……暖玉含光,新歲澤長……”

慕容欽哲正視着面前那雙幽深的眼睛,一字一字浸透血淚般的顫抖道。

“我盼君……瓜瓞綿……綿,昌熾……壽永……?我……願君……暖玉含……光,新……歲澤長……?!!”

他斷斷續續的聲音幾乎将那人雙眼中強忍的情緒瞬間擊碎了一樣。

送他入棺的日子,亦同樣是他的生辰。那午時小宴愛意融融相視一笑的祝詞,早已在他心中生了根,百死不滅!

試問天底下有這樣的畜生麽?!啊——!!

慕容欽哲雖被他壓制在懷裏,卻像被瘋狂的仇恨焚燒着了一樣,照着那人脖子就一口咬了上去。

那人狠抱着他,直直的挺起了頭,像是知天命般的決然。

血頓時就從那頸部汩汩而出,點滴噴湧着,浸透了那人的半處肩胛。

“為什麽要到這牢籠一樣的地方來……?這兒有什麽好?”

那人根本不管不顧傷口,只是低沉慘痛的質問着。

“那——我該去哪?”慕容欽哲全身僵硬又顫栗,氣的生生喘了兩次,才艱難的提上一口氣,“去死嗎……?!”

他瞪着雙眼,怔怔對視着面前男人的臉。

襯着窗外投射進來的忽明忽暗的幾束月光,讓他漸漸将那張臉孔看的仔細清楚。

三年多了,原來,這張臉的每一個線條他都還是那麽熟悉,分毫不曾忘記。

熟悉到閉上眼睛也能在空冥中呈現。

是愛?是恨?是愛恨糾纏?!還是……對人間至情的不舍和眷戀……?

縱然有過千千萬萬種重見的假設,慕容欽哲也從來沒有想過,紀連翰會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夜裏,猶如鬼魅般出現在自己床前。

這一切……是真的麽……?

他們都還活着,還能夠再愛、再恨,再愛恨糾結……?

“不,欽哲,不……”紀連翰一把抱住他,像是在他懷中忏悔一樣。

他的話卻激不起慕容欽哲從頭上毛發到腳底指尖的丁點兒溫度。

“我做錯了什麽……?”

慕容欽哲自嘲的啞聲問道,口唇之上沾着紀連翰的血,慘淡驚心。

“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他發瘋一樣的撲打在了他懷裏,可他打的越猛,他卻抱的越緊。

緊的像再也不想讓他從自己懷裏掙脫那樣。

當慕容欽哲正對着他,紀連翰終于看見了他臉上被刺的字,一個“奴”字赫然刻在了那張清俊無俦的臉上,他頓時胸腔裏湧上一股沖天怒氣,卻不受控的深深吻在了那個字上。

是愧疚?是自責?還是根本說不清的情緒雜亂繞成一團,開解無緒……

“你沒有錯”他吻着他的臉呢喃,像過去窗下相悅,枕榻纏綿的那每個日日夜夜一樣,抱着他,不堪的嘆道:“錯的是命運……”

又一次抱着這血肉之軀在懷裏,三年飛逝光陰變得如此不真實……

慕容欽哲眼中閃過那一日,兩人比肩在琉璃石之前,遠望大漠荒野,日焰如火的一幕,沙啞的字字相連,複述道:“我……紀連翰……湛然心性,此情已定,絕……不負君……”

他将那“絕”字說的铮铮刻骨。

任憑時光缱绻,那人的所有誓言,原來他每一字都依稀記得那麽清楚。

紀連翰重聽了這句舊誓,臉上像哭又像是萬般無奈羁絆的輕道:“那是真話……”

“是麽……?”慕容欽哲眼神冷絕,聽他還如此大言不慚,簡直恨不得将他劈死,恨聲道:“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