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齊歌侍奉紀連晟更衣的時候,皇帝突然問起:“長年殿那邊安排的怎麽樣了?”

齊歌一邊捋平衣袖,一邊回道:“陛下放心,再有幾日,一定布置妥當。”

見皇帝臉上關切的神色未淨,齊歌試探道:“陛下,是不是先讓那慕容欽哲出來?”

紀連晟看似卻并無此意,淡淡的道:“既然他以後會是朕的人,來日方長。先吃些宮中的苦頭,也是好的。”

齊歌聽了,略略點頭,道:“還是陛下思慮周全。”

确實是這個理兒,誰要是将這宮門之中的日子想的太容易,往後的路怕只會是更難走。

“今天菜做的不錯,該賞”換好亵衣,紀連晟舒散了長發,将雙手浸入銅盆中,溫熱适中的泉水立即沒過了那修長雙手。

皇帝已經很久沒有稱贊過自己了,齊歌這麽一聽,想來他們之間也算有所緩和,這贊賞自然是多多益善,怎麽聽怎麽不夠。

他想起日間宴席上的趣事,逗樂道:“不知陛下注意了沒有,今兒裕王見那盡是一桌子素菜,臉都憋綠了……”

紀連晟笑道:“都那把年紀了,還不是個清心寡欲的主兒,這人吶……”

齊歌抽出侍從捧着的白色長巾,遞給紀連晟擦手,道:“王爺們可能确實有些意外。”

歷來宮中宴席,幾時這麽清淡簡單過?寒食節也不會這麽上菜,更別提是壽宴。

“有幾個是積了德的?多吃點齋吧……”紀連晟卻一斂神色,也不知是在說誰。

擦淨了雙手,又立即換來熱巾擦臉,紀連晟忽然見那熱巾上居然沾着一根白色的頭發,他輕輕捏了起來,不發一言的在燈下仔細看了看。

齊歌盯見皇帝的舉動,以為是自己的頭發無意掉落在皇帝的禦巾上,吓的一哆嗦,方才的好心情都崩沒了,立即道:“陛下,怪奴才、怪奴才……”

嗯?朕都有白發了?!紀連晟對着那白發,心中一嘆,伸指間也就彈掉了。

看來,一個人從韶華正盛到鶴發雞皮也蹉跎不了多少年,天下大同,誰都逃不掉。

齊歌一跪,頭上都在滲汗。

“怪你什麽?”皇帝并沒有責罵一句,身子向前一傾,通明燈火下,又在銅鏡前仔細的撥開自己的頭發看。

銅鏡中映出的人影,是他熟悉的模樣,也是他陌生的模樣……

正看着,他的眼皮突兀一跳。

還沒來及眨眼,又一跳。

紀連晟心裏頓時一沉,有種莫名不詳的預感。他側過臉,對齊歌問道:“璋王回府了麽?

他會下意識的突然這麽問,大概是今日宴席上紀連翰的臉色實在讓他難堪。

對這個弟弟,一直以來,他是有心呵護亦絕對防範。

“回了”齊歌只能看見皇帝的側臉,卻不見神情,十分确定的點點頭,禀道:“幾個奴才一直将王爺和王妃送上了馬車,禦林軍值守之後也來呈報過。”

紀連晟一動眉毛,沒有說話,幾步走到床榻前坐下。

他舒緩筋骨,撐開雙手,拉伸了一下雙臂。這胸前不知從哪的微疼又一次襲了來,這幾日,一次比一次明顯。

“陛下,早些歇息……”

齊歌上前為他仔細挽下床帳,寬大的榻上就是容納幾個人也綽綽有餘,皇帝一個人躺在上面,空空蕩蕩的看起來相當不協調。

但齊歌也早已習慣了,紀連晟很少寵幸任何嫔妃,自從了卻太後心願有了皇嗣之後,這男女之事對當朝皇帝而言更少的可憐。

齊歌不知皇帝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原來他以為應該是元妃那樣的,可……如今他卻不确定了……

或許,皇帝的心裏既然裝的下天下,這邊界也就并非他這樣的常人能夠揣摩。

紀連晟并無睡意,睜着眼睛,躺在一層層遮擋住的密密明黃床帳裏。

眼前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畫面。

畫面中,一個男子雙手正捧着雨水,略有驚訝的在回眸看他……

他反複回味着這一剎,隽永而清冽。

那人雖沒有像別人那樣特意取悅他的笑容,臉上也盡是條條新舊傷口/交錯,但那眼神……

只是一個眼神。

尋索且期盼,沉靜中淡淡的透着驚訝……

他見過文臣武将的眼神,他見過國之絕色的眼神,他見過這天地間各種生靈的眼神,或喜或悲,亦正亦邪,他都看的清明。

他卻從沒有遇到過——這顧盼之間就能讓他心生憐愛的眼神……

不僅動人,而且攝魄。

将這副眼神嵌入他那嘈嘈雜雜、忙碌如陀螺的一日一日歷歷幕幕中,好似,那眼神就變成了一股光源,照亮所有……

愛,是一個有光的字。

只有一雙有光的手,能将這個字寫在另一人的心上。

紀連晟想着想着,緩緩閉上了眼睛……

昭耕殿中燈華漸暗,随着帝王的呼吸,漸漸并入幽藍夜色。

天幕之下,同在皇城的王府寝房中,一抹微小的燭火,正輕輕搖動,晃出幾分光影,斜照在牆上。

哥舒寶珍此時此刻的心,就如同那光影,顫動而不安。

紀連翰突然消失在了和自己一起回府的路上,沒有任何征兆的。

他究竟去了哪裏?

哥舒寶珍反反複複的在房中走來走去,想象任何一種可能。

他又在外面藏了嬌妻?

不, 不像。三年多前,她的那次暴怒早已讓他有所改變……

他是要回到皇宮中做什麽?

做什麽?

哥舒寶珍想起紀連翰在長燕宮門前的神情,她從未見過紀連翰有過那般像是怕碰碎了什麽似的溫柔神情。

到底做什麽呢……?

那宮門早已封死,難道……

他曾愛上皇帝的寵妃?!?!??

哥舒寶珍想着自己夫君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英俊倜傥模樣,心裏一酸。

不。

她眼前又閃現紀連翰在那長燕宮前扭頭就走的一幕,既然那麽決絕,應該不會再回去。

那他究竟要去哪裏?馬車中發生的事情足以證明他對自己今夜的行動早有預謀。

難道?他要……

哥舒寶珍一瞬間心揪的像是被釘住一樣,他要行刺皇上?

宴席上他悶悶不樂,對皇帝漠然的态度讓哥舒寶珍忐忑。

不該……他不是那樣一時沖動的人……

更況且他們府中也沒有任何起兵謀反的跡象,他怎麽可能去刺殺皇帝?

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哥舒寶珍一跺腳,氣的呼呼。在紀連翰帶她進宮賀壽之後,她似乎猛然覺得自己和他每一件事,甚至小事都休戚相關了起來。

她應該知道,她必須知道!

于是,王府最老的主事管家半夜就被王妃的人從被窩裏拎了出來,一路送到了王妃的面前。

“劉伯,我想問你一件事。”

哥舒寶珍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

“王妃請講”劉伯身為紀連翰最親近的随從之一,歷來訓練有素,知道哥舒寶珍這麽晚又鬧,定是茲事體大,轉眼早已将剛才的美夢抛舍,神志清醒,随時準備水來土掩。

“長燕宮和王爺有什麽關聯?”

劉伯雙眼一怔,心中一窒。

她和王爺也結發這些年了,王爺當真是什麽都沒有跟她講過?!……

“怎麽?”

哥舒寶珍一看劉伯那眼神,立即警惕了起來。

“唉——”

劉伯長聲一嘆,垂下眼睫,實在不知道該不該開口,若是開,怎麽開口……

“你說,王爺不會知道。你快說呀——”

哥舒寶珍上前扶住他的膝蓋,幾乎是哀求道。

“王爺難道沒有告訴過王妃嗎?”

劉伯心底覺得這件事,作為王爺的妻子,實在有權知道。但縱觀這王府之中,确實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敢去、和想去對哥舒寶珍說這些陳年舊事。

畢竟,王爺一直那麽不待見她。

哥舒寶珍一愣,緊緊的盯着劉伯的嘴,生怕那嘴裏再吐出一個要和她争夫君之心的女人名字。

“那長燕宮是常側王被賜死殉葬的地方……”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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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坑在前,朕依然淡定,願諸君2017端午安康~

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