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午膳十分清淡,倒是從桌上窩着的琉璃碗飄出的湯香更濃郁誘人。
齊歌見紀連晟牽着元妃走到飯桌前,知道是要留她用膳,連忙讓人在桌上多加了副碗筷。
元妃滿心擔憂的都是家人安危,哪有心情吃飯進食,卻又不能拒絕皇上,拿起碗筷,半響,卻還是停在那。
紀連晟也不問也不哄,只當作沒看見元妃失神的模樣,徑自舀了一勺湯,啜了一口。
元妃與紀連晟成婚些許年了,深知他不容忍任何人對自己耍性子,可……她心中翻滾,實在是沒有胃口,緩緩将碗筷放了下來。
能與皇帝一起進食在這後宮中是莫大的寵幸,元妃也并沒有對皇帝的恩寵習以為常,這一日元家的遭遇讓她清醒的明白自己的處境已經天壤有別。
但是,血濃于水,她必須試上一試……
紀連晟咽了幾口飯菜,元妃幹幹坐在一旁不言不語的樣子,也實在讓他覺得索然無味,他輕聲叮囑道:“芊芊,多吃些。”
元妃有些游移的思緒像是被皇帝輕輕喚她閨名驚醒了似的,她又一次拿起筷子和碗,夾了一口面前玉碗裏的鹌鹑燒筍片,小心翼翼的道:“陛下……今天,我哥哥……”
紀連晟進食的模樣非常端莊,他細細吃着飯菜,卻完全沒有咀嚼的聲音。
“哥哥他進宮來見我,說家裏……”元妃見皇帝似乎有可以接納的态度,鬥膽又繼而說道。
這時,突然,紀連晟打斷了她。
皇帝夾起一筷子清灼茭白芥蘭絲,看着她的眼睛,道:“芊芊,你知道,朕最不喜歡什麽?”
元妃一呆,心裏猛的一沉,話到嘴邊卻全部凝凍。
“朕最不喜歡婦人幹政”紀連晟說着,将那筷子菜放入了她空蕩蕩的碗裏。
以往柔情蜜意的時候,皇帝也并非沒有給自己夾過菜,但眼下,這舉動卻寒涼的讓元妃心都抽痛了起來。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原來,這世上,果真都如此。
尋常人家如此,皇宮華庭中,更是如此。
出身名門,元妃從小熟讀詩書,如何不懂得至近至遠東西,至親至疏夫妻的道理。
但她太愛面前的男人了,自從嫁給他的那一天起,她的全部世界裏,都只有他一人。
他的愛就是她的全部。
而現在,這種全部……似乎再也無法複原如初了……
紀連晟的一句話,元妃立即就站起來,在他身邊跪下,求饒道:“陛下,放過家父吧……他年事已高,受不了這番谪貶的奔波……陛下……”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和厭倦一個人都是同一個原因,實在是諷刺的很。
紀連晟喜歡就喜歡她聰明,厭倦也就厭倦她太聰明。
心中惦念父兄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她究竟有沒有将自己的決定放在眼裏?
但凡生而為人,最放不下的,莫過一個“情”字。
父子之情、手足之情、夫妻之情……
上至天,下至地,遠于千裏,近于囿寸,不死不熄。
人間諸難,情為劫因。
元妃邊求邊看着紀連晟的神情,那神情堅定,絲毫沒有軟化。
從那眉骨到鼻梁,再到唇邊,這個男人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透着冷漠。
“唔——,……”元妃實在是心冷加心痛,忽然就覺得哪裏不對了,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撐在了地上。
不過是一個動作罷了,她幾乎就倒了下去,水色的裙裾纏繞着散在地上,說不出的狼狽。與當初在昭耕殿光華滿盈時,哪裏還似同一個人?
紀連晟見她倒在了地上,想她大概是有孕在身,承受不住這番驚吓,立即彎下腰,雙手将元妃一抱而起。
“陛下……我……”
元妃只覺得腹中疼痛,見是皇帝将自己抱在懷裏,頓時心中彌漫過巨大的欣喜和感激。
她圈住紀連晟的脖子,只想緊緊的靠在他懷裏,一刻、一刻也不分開,好像這就是她今生全部的依靠一樣。
“什麽都別說”紀連晟肅然一句,元妃便不再敢吭聲。
紀連晟迅速将她抱到了自己的寝榻上,對着齊歌道:“叫代誠來。”
這皇帝的禦用禦醫才剛走不久,一聲傳喚,齊歌拔腿就再奔走去請。
元妃生怕自己腹中的胎兒有閃失,躺在皇帝的榻上,一手不住的撫摸着肚子,一手牽着皇帝的手臂,不想讓他離開自己。
紀連晟望着她安靜的樣子,也是無言無語。
齊歌下的藥這些日子應該已經起了效,這孩子是遲早留不住的,該不該讓她一直活在幻想裏?
可他終究對面前的人還是心存愧疚,他輕輕擡起手,撥開她擋住額頭的一縷黑發,望着她的眼睛。
人所有器官中,眼睛是最美麗的。它的美在于能夠傳達神靈。
她很美,确實很美。
但不足以讓他覺得刻骨銘心。
這終究是一場當年在母親權威下湊成的婚姻,他從來沒有過選擇的權力。
彼此利用,或許。
兩心相知,或許。
白頭偕老 …… ?
他身為堂堂一介帝王,如何能讓他人在自己的婚姻中主宰命運?
代誠随着齊歌像是踏上了風火輪回來,一閃就到。
紀連晟松開元妃的手,代誠連忙上前為元妃診治。
元妃的脈象十分古怪,胎息也不似正常般有力,代誠略略蹙眉,卻忽然想起在路上齊歌對自己的一句莫名叮囑:“代大人,娘娘的病,點到為止就可以,有些事不用明白……”
代誠就着面前的婦人脈象,又回味了一遍齊歌的話。
他長嘆一口氣,似乎什麽都明白了。
在這深不見底的宮中,人命從來算不得什麽,一個女人的命運,更算不得什麽……
唉——
他發覺自己多年看似淵博的才學,在人心面前,原來這般清淺……
“娘娘是有些受驚了,安心調養幾日便會轉好,并無大礙”代誠說罷便起來去給元妃寫方子,十幾味藥下去,又再核對了一次,就連忙退下去抓藥煎藥。
紀連晟見元妃的狀态已經緩了過來,走到床榻前,在她身旁坐下。
“陛下不再愛芊芊了,對麽……”
元妃也不知為什麽,突然看着他就淚流滿面。
她躺着,他坐着。
他看似比任何時候都更高大偉岸,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巒。
這姑娘的任性,紀連晟不是第一次領教了,但這一次,卻是出奇準确。
他确實感覺不到愛了。一丁、一點兒,都感覺不到了。
或許,有的,僅僅只是習慣……
習慣她屬于自己,陪伴自己,在有如牢籠的皇宮內,跟着那些個同樣出身名門的嫔妃們為了小小寵幸而争風吃醋,為自己的家族劃奪利益罷了……
這難道就是她口中所謂的愛?
“別多想”他輕輕撫了撫她的額頭,好似一個兄長那樣。
紀連晟不願看她哭,尤其現下還懷着孩子。
上一個女兒夭折的時候,她哭的已經夠多了。
從頭到尾,皇帝也只說了這三個字。
當夜,元妃并沒有留宿昭耕殿,而是在車中穩妥的被送回了寝宮。
車輪吱呀呀的滾過宮中的長道時,劃過的一縷縷燈影,顯得異常凄涼。
莫哲和宮侍正站在院門旁梳理門前的燈燭,看到一架宮車路過,朝着內宮深處走去,那六輪用車的規制是他所沒見過的,不由好奇道:“這是誰?”
身邊的宮侍在宮中混跡幾年,當然對各位主子身邊的面孔早已熟門熟路。
他瞭了一眼那車旁跟着,正拿着帕子擦眼淚的姑娘,隐隐燈火下認出是思芳。
“哦,應該是元妃。”
莫哲眼神一勾,輕道:“元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