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在命運的沉浮中漸漸瓦解破碎,有些人則在砥砺中日漸變得堅定強韌。

生活是什麽樣子,完全取決于一個人的态度。

或許,你不能夠改變生活;但你,永遠可以改變自己應對生活的心境。

慕容欽哲并不享受現在的生活,事實上所那一年、那個正午離開紀連翰的懷抱之後,他便沒有享受過之後的日子。

但他明白,活着本來就是一種修行,參透萬物凡塵,可以精進努力,但內心萬萬不可太過執着。

在慕容部休養的時候,耶索托大汗曾給過他許多古書,都是從中原販運來的,天文地理詩文經書,繁亂龐雜。

部族裏文字修養尚佳的人不多,他便是少有能夠參透其中真意的人,慕容欽哲不嫌棄那些書卷繁雜,只是靜下心來,借着光陰,細細一卷一卷的品味。

有一日他讀到的一卷書,對他經年累月胸膛中蓄積的怨憤猶如醍醐灌頂一般,頓時就開解了幾分。

那書卷中字字清明,大意是講人心之痛苦莫過于心執。

而大智之人,應該能夠通達事理,對外掃破五蘊身,對內化解心執。

正可謂:閱藏知津,緣起性空。

慕容欽哲那時候知道自己放不下對紀連翰的怨恨,他要複仇,只要今生還有一絲可能,他都要将曾經對方給他傷痛通通加倍奉還。

別人怎樣對他,他也應該怎樣如數奉還回去。

但這種糾結,在漫長的日子裏,終究痛苦了自己。

紀連翰在清遼城風風光光仍然當着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慕容欽哲卻瑟縮在大漠裏,遙遙等待着一個上天賜予他複仇的可能。

即使這可能渺茫,他仍然竭盡所能想去一試。

所以他重新回到了清遼城,進到了這皇宮之內。未曾想,真見到那人的時候,只是看了他一眼,慕容欽哲就明白了。

怨恨,根本毫無意義。

他眼神中盡是無法控制的鄙夷,一切,原來都遠去了,面前的人哪配在浪費他的半點兒此生光陰?

命運的轉盤兜兜轉轉幾回,将慕容欽哲推到了更加莫測的方向上……

在這皇宮中,一切歷史都被人扒拉的幹幹淨淨來看。他沒有辦法掩飾他的過去、他的身體、他的傷痕……甚至,他的記憶。

也不會有人在乎他的感受。

仰天嘆息,也是無可奈何。他只能忍耐,也只能等待。

韬光養晦大多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但有些人,盡管如此,還是會很努力的去生活。

慕容欽哲沉沉浮浮了這麽久,每次都是幾乎被打入絕境,又漸漸反轉過來,看到新的一天,看到更加溫暖的陽光。

他朦朦胧胧懂得了一個道理,生活終究不太會辜負相信它的人。

這個道理,漸漸成為他心中的堅定信念。

所以即使搗石、澆花、種地,他也做的十二分認真,慈恩宮上下對他出的活兒幾乎無可挑剔。

阿橙經常出入送飯菜衣物,更是覺得慕容欽哲十分友善,願意親近他。

冷不丁兒的就将這宮裏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兒的告訴慕容欽哲。

慕容欽哲只是聽,卻一句話也不會多說。

“……所以呢,這呼蘭達節是太後分外注重的節日……”

樹蔭下,日光淡淡的掃在地上,暖暖斑點灑落滿地,散出瑩瑩暖光。

阿橙一邊幫慕容欽哲端着水盆,去給那石槽中的花澆水,一邊津津有味的對慕容欽哲介紹着,這宮裏接下來令人期待的節日。

呼蘭達節……?

慕容欽哲似乎對這個節日有些印象,哦……好像那幾年每次逢呼蘭達節紀連翰都要去行宮跑馬射獵。

“你很喜歡這個節日?”慕容欽哲将手中栽種好的幾盆新花,整整齊齊一盆一盆擺放在樹蔭下。

日頭兒正旺,要快日落的時候再給這幾盆新花澆水。

“是啊,慕容哥哥,太後會賞賜我們。”

阿橙笑嘻嘻的道,臉上帶着幾分天真的笑容,慕容欽哲看了都覺得那燦爛只會屬于一個少不更事的年齡。

“哦,是這樣。”

“嗯,這樣我就能多多攢些錢給家人了。”阿橙一擠眼,她現在對慕容欽哲已經感覺親近的和自己哥哥差不多了呢。

慕容欽哲聽她這麽說,只覺得暖心,淡淡笑笑。

自從徒單部覆滅之後,他再也不是那個與生俱來帶着驕傲的徒單欽哲了,多年一個人漂泊,他早已漸漸淡忘家的感覺。

家人……他在這世上,還有家人麽……

不……

什麽都沒有了。

“原來你在宮裏當差,攢的錢都是為了給家人?”慕容欽哲笑問道。

“嗯,對。我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還有……一個小妹妹。”

阿橙見手頭已經沒什麽可做的了,便走到那石椅上坐下,托着腮認真的道。

反正慕容欽哲的小院裏除了他和花草就沒別人,也無需拘謹,她送完午飯耽擱一點兒時間,也沒什麽。

“好大一家子。”

慕容欽哲用皂角頭在清水盆裏洗了洗手,指尖夾着的污垢完全被沖幹淨了,一股甜爽的味道淡淡的彌漫在他周身的空氣裏。

說罷,他坐到石桌前打開阿橙送來的午飯。

“呦,又是魚。”他嘆道。

自從他說喜歡吃魚,這阿橙就經常幫他帶魚來。可天天吃魚……難道他屬貓?!

“你不是喜歡吃麽?”阿橙撇了他一眼。

“嗯,是喜歡,不過也不用每天都有魚。”慕容欽哲挑起一根魚頭骨,夾起魚腮下部最肥美的肉,這魚似乎做的一次比一次好了。

“偷偷告訴你”阿橙湊到他耳邊,神秘兮兮的輕輕道:“有人問過我你喜歡吃什麽,然後廚房就天天這麽做了……知道?”

她挑了挑眼睛,頓時就眯成了一條彎弧線。

慕容欽哲确實有些出乎意料,原來這看似平淡的飲食也是經過人授意。

善待他的,必定不是這慈恩宮的主子。那麽,會是誰……?

難不成,還是紀連翰?

不——

他心中微微一動,神情上卻不露痕跡,他細細吃着飯菜,語調淡淡的,道:“那真是有心了。”

如果這個人不是紀連翰,那又會是誰……?

他突然想到那幾株九重葛和穿着紫衣的宮侍,莫名的察覺出,這應該是一股有別于太後和紀連翰的力量。

難道他真的這麽幸運……?

若真是如此,那人看上了自己的什麽……?

慕容欽哲腦中頓時閃過一連串兒的疑問,腳鏈摩擦下的新傷又突突的疼了起來。

如果真有屬于自己翻盤的機會,那一定要牢牢的抓住,畢竟入宮來,不是要在這裏做一輩子苦役的……

即使他的臉上已經不複當初被燙了印字,還是應該全力一試。

“野心,記住,孩子……野心。”耶索托的囑咐鮮活如新的跳到了他的眼中。

在這個深宮中,若還想活下去……絕對不能坐以待斃,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呼蘭達節,皇帝會來慈恩宮麽?”慕容欽哲想到這兒,直接對着阿橙問道。

“如果太後設宴,陛下肯定會來的。”阿橙答的十分确定。

因為每一年呼蘭達節太後都十分重視,常常在宮中另設小宴,普天同慶天下的豐收,為來年豐收祈福,皇帝必然是會出席的。

“慕容哥哥,你是想見陛下了麽……?”

阿橙想他入宮本應是成為絕代男妃的,如今卻身陷囹圄在這一囿之地,心中都為他抱不平。

慕容欽哲可不想自己的心事這麽容易就被面前丫頭點透,笑道:“這宮中會有不想見你們皇帝陛下的人麽……?”

“當然有,我就不想見。”阿橙逗他,眯起彎彎的眼睛,道:“但你想……對不對?”

“對不對,我說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