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萬古,世人或引吭狂歌于雙雁并葬之處,或淺酌低吟掩涕沾襟,只為唱誦那九死不悔生死相随的愛情。

浮生光陰彷佛燦若無極,到頭來,卻終免不了萬事俱葬歸于丘土。

人與雁,又有何相異之處?

《雁丘》一詞,隽永遒邁,看似娓娓敘唱雁事,卻是铮铮刻骨于人心。徜徉千年間,亦是分毫不見陳情失色,歷歷在目,恍若新作。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且皆非情之至也。雁尚忠貞如此,人可有愧色?!

慕容欽哲在這一刻,在衆目睽睽之下的華堂正中,展翅化身為高飛的鴻雁,随着樂曲的音律,自由自在的遨游于塵世間……

舞之美,在于神/韻。

肢體靜默舞動間,卻游游織成一曲意境。

或喜悅、或哀傷、或期盼、或徜徉,每一種情緒都恰如其分的糅合在姿顏變化中,欲說還休,若隐若藏般款款傾訴……

慕容欽哲的雙臂分外修長,雖是一身素衣,毫無修飾的質樸宏潤,卻越發襯托的他神采煥然。只見他将飛雁的舞姿融貫于身體的每一部分,形神并俱,一氣呵成。

振翅翺翔于浩瀚天際時,有那如出落筆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凜凜飒沓之姿;而俯仰靜矗于曠闊大地時,又有那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般的妍潤恬寧之态。

真可謂驚奇絕妙,世難再現的陰陽不測之作。

殿中的人被慕容欽哲的舞姿所震驚,只聽有人低低輕語:“難道這就是大漠中早已失傳百年的《明君鴻翼舞》……?”

他的一舉一動,一擡手,一回眸,都深深的映在了紀連晟的眸子裏,繼而,刻在他的心上。

麾下自有屬于他的帝國,登基以來,戲曲舞蹈雜藝,他看的數不勝數。但如同此情此景,能夠真正将舞姿記刻在他心底深處的,只有眼前的慕容欽哲一人。

因為,他在他的舞姿中看到了一種平生未曾見過的渴求與深情。

說是期待也好,說是奢望也罷。慕容欽哲化雁舞動的每一剎,思逸神超,都清清楚楚的傳達給了紀連晟一個信息——人間孤寂,他全心祈求不過是生死相依的愛情。

紀連晟在不自覺中,站了起來。

他目不轉睛的望着欽霞殿中正在舞動的慕容欽哲,像是眨眼間就怕會遺失什麽般的,一下也沒将眼神挪開,然後,他走到了樂班之前。

那正在領奏的樂師布爾托見皇上居然走到自己面前,像是突然意識到了皇上的用意,連忙起身,将手中的龍頭琴獻到了紀連晟手中。

紀連晟接過琴和弓,在椅中坐下,就彷如魚游弋于水一樣,神情自在自得,長弓輕輕一拉,瞬時改變了方才曲調的旋律。

此時,慕容欽哲正擡腕伸臂,仰頭駐足,身體仿若一道長長的弧線,恰似一滴甘露順着那弧線從腕間流動到頸部,來去回蕩。

聽聞旋律已變,他眼神微微掠過樂班所在,卻驚見此刻領頭奏樂拉琴的人,竟是當朝帝王。

怎麽會是他……?

弓弦摩擦過兩條琴弦,發出柔緩悠揚的曲音,一如那人的煦然溫柔的神情。

紀連晟右手運弓,左手撥弄着琴弦,輾轉游走于內外弦之間,每一個音符都拉的仿若光一樣明媚的恰如其分。

他的眼神全然落在慕容欽哲身上,手中的琴與弓娴熟的好像并不存在,或早已化為一體。

慕容欽哲的舞步随着紀連晟的旋律所改變。

又或者,可以說,是紀連晟奏出的曲子在引領着他的每一寸腳步。

那曲子韻致雅曜,輕塵振衣,明波濯足,蓋盛世之霞光,昭凡塵之仙律。

原來是他……

慕容欽哲回想起那一夜自己在這宮中聽到的琴聲和旋律,與此情此景如出一轍,原來……那一夜奏響那琴聲的人……竟是他……?

徒單部的樂技舞藝向來雄踞大漠各部族之首,自小深受熏陶的欽哲對衆多傳世名曲早已耳熟能詳,而他卻從未、從未聽過紀連晟正在拉奏的曲子……

這曲子是如此的悠揚,如此的令人心醉。

透過那串聯起來的每一個音符,好像可以穿越任何邊界,見到初升的暖暖旭日,見到無極偉岸的地平線,見到璨絢的……光明……

沉浸在這光明之中,慕容欽哲随着樂曲跳完了整整一支由心而動的舞,在最終飛速旋轉而定立的一剎,柔柔光輝從天潑灑而下,不似人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慕容欽哲和紀連晟的身上。

慕容欽哲還不等駐足片刻,卻驟然意識到自己方才太過沉醉,恐怕當衆失儀了。他跪地向着紀連晟行禮道:“陛下……請恕欽哲……”

還等他沒說完,卻聽紀連晟沈聲一嘆:“雁是很忠貞的動物,一生只有伴侶一枚。”

他将琴交還給了布爾托,站起了身子。

“很好”紀連晟道。

慕容欽哲沒有擡頭,否則,他就能見到面前帝王正在看着他的眼神,泛着月一樣的清輝。

“呃——!”

二人相對的一刻,不知是席間哪裏突然傳出一聲呻/吟。

緊接着,思芳吓的變調、聲音抖動着的道:“血——啊!娘娘——你怎麽了……血……!”

只見元妃扶着面前的宴桌,一手不住的撫摸着高挺的孕肚,神情分外的慘淡痛苦。

事發意外,殿中所有人還沒從方才的舞曲中抽離出來,就被這驚秫的一幕震醒了。

紀連晟一看遠處元妃不支的模樣,心中一涼,連忙快步走了上去。

這一胎留不住,他心中早已有數,但骨肉連心,真正看到元妃為此痛苦的時候,不知為何紀連晟的心還是隐隐的抽痛起來。

元妃的裙擺上隐隐流出血跡,面如土灰,已不知忍耐了多久。她狠狠抓住紀連晟的衣襟,哽咽的道:“陛下,我們——我們的孩子——陛下——”

“傳太醫,快!”紀連晟見她反反複複呢喃着,一語不發的護住她的頭在懷裏,等着太醫前來醫治。

慕容欽哲還跪在殿中,這毫無防備的一幕,頓時将他從剛才的情境裏澆了個透涼,清清醒醒。

只見殿堂正對着的宴桌前,哥舒寶珍大有一副看好戲的神色。

皇帝明擺着移情別戀了,氣的這大着肚子的元妃當衆掉了胎,還一面苦苦懇求君心眷顧,唉——人吶,活着便是自找罪受。

看來自己的王府比這深宮之中,還強些。将心比心深深一嘆,她端起面前一盞酒,喝了下去。

未曾想,卻睹見身邊的王爺正望着殿中跪着的慕容欽哲,那目光鋒利的像是要将他活剝了一樣。

突然,紀連翰手中握着的白玉瓷杯,“啪”的一聲在他掌間狠狠捏碎,血順着他的手腕流下,滴在宴桌之後。

沒有人看的到,但唯獨他的王妃哥舒寶珍,看的到。

不知為何,這一幕,讓哥舒寶珍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