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掙紮了一夜,紀連晟就在蕙和宮中整整陪了一夜。約莫直至四更的時候,終于産下了一個奄奄一息的胎兒。

胎兒剛落地,須臾之間就沒了呼吸。

太醫見狀急忙奔走出來向等候着的皇帝禀報,面帶的泣色的道:“陛下……”

紀連晟站在殿廳裏,聞聲轉身,一見那太醫的臉色心中也就有了大概。

他問道:“是男是女?”

太醫聽皇帝這麽一問,更是帶着哭腔的道:“回陛下,是個皇子……皇子體質孱弱,已經……已經……”

齊歌心中驚顫,瞬間覺得有愧天理道義祖宗社稷。

是個皇子啊……他們下手扼殺的是元妃肚子裏活生生的皇子啊……

紀連晟神色黯淡,他不發一語的沉默了半響,才道:“以皇子的禮遇,好好安葬。”

齊歌領命,又輕聲問道:“陛下要看一看麽……?”

紀連晟擺了擺手,沒有再說什麽。

齊歌見皇帝的神情就知道他也是無奈,他也心痛。扳倒元家實屬不易,留下這個皇嗣于元家而言,就留下了卷土重來的希望。

皇上是想斷滅元家死灰複燃的勢力和希望。

齊歌連忙帶着随從去張羅皇子的後事,進進出出一幫人忙了好一會兒。

等衆人終于消停了,殿中恢複了寂靜,晨光也漸漸吐露的時候,紀連晟走到寝殿門外,伸手掀起了厚厚的鴛鴦錦門簾,朝裏望去。

元妃躺在帳子裏,看不清眉目。殿中的氣息混雜着濃烈的藥和血腥味,聞起來就十分慘淡驚心。

她掙紮了一夜,他也煎熬了一夜。

她暈了過去,他也疲憊異常。

她終究是在母後寝宮的宴席上不支倒地,他抱着她的時候,她全身都冰冷的在顫抖。而自己……則是這一切的幕後推手……

他後悔麽?紀連晟望着元妃所在的方向,扪心自問。

但,他有選擇麽?

他深深的一嘆,嘆出了這帝王之家狠絕背後的無奈。如果不是元妃恃寵而驕,如果不是元家咄咄逼人,這個孩子……他能留下麽……?

翻開大梁國歷史中那些主少國疑,太後外戚把持朝政操縱社稷的例子,難道還少麽……?

而自己,不也曾經是這例子之一麽?呵呵。

正因為所以,紀連晟寧願子嗣出在不受寵且沒有家族勢力背書的嫔妃膝下。

他登基至今,已然不缺皇子與公主,但他仍舊無法想象擁有一個與自己深愛之人的愛的結晶。

若真是有,他該有多珍視這個孩子啊……

在元妃榻旁伺候着的思芳聽見聲響,轉過頭,卻驀然看見皇帝矗立在門前,連忙快步上前,跪地行禮。

她知道皇帝在殿外整整等候了一夜,心中不由十分感動。要說這宮中哪個娘娘生産曾有過這般禮遇?而娘娘如今只是小産……唉……

不過短短時日,元家轟然倒臺,主子的命運際遇诠釋了“莫測”二字的含義。入宮多年,她們一直順風順水幾無波瀾,元妃深受皇帝寵愛,就連皇後也望塵莫及,怎麽這恩寵說沒就沒了呢……?

自從公主夭折之後,這一胎元妃是如此苦苦渴求盼望,再等幾個月,待胎兒足月,本是花好月圓的事兒,為何落得如此……?

思芳心裏這麽想着,便不停的垂淚。

“陛下”她跪在紀連晟面前,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娘娘怎麽樣?”

紀連晟輕聲問道,他的心中說不出的沉重,塞滿了自責與愧疚。

“娘娘暈了過去。”思芳哭道。

紀連晟并不想入殿,因為他再也無法奢侈給元妃一點兒感情。眼下,他只是希望她能平安。

他明白她心中牽挂着什麽,也明白除了自己的感情,什麽才能讓她在喪子之後轉危為安。

“告訴娘娘,元禾谪貶流放的事朕收回旨意,改讓他回鄉安度晚年,她可以放心。”

紀連晟這句話的份量意味着什麽思芳十二分清楚,她領命代替元妃叩首道:“謝皇上,謝皇上……”

或許,是因為皇子一條命換來的同情。

或許,是皇帝為了祭奠和元妃所剩的最後一點兒恩情。

無論出于什麽原因,元家的浩劫,元相的流放都因此而有了轉機。

但是娘娘和皇帝的感情,還能再次彌合麽……?

思芳謝恩之後,忐忑的擡起頭,卻見原本站在門前的紀連晟已經帶着随從離開了。

她頹然的倒在了地上,一時間,腦中茫然。

宮中清晨彌漫着濃濃的霧氣,露水清冷,天地之間的溫度彷佛一夜之間陡然變得陌生。

慕容欽哲跪在兩個侍衛看守着的院中,他雙膝着地,冰冷徹骨的寒氣從地上一點點的爬向他的五髒六腑。

朝着他的臉上看去,不僅有隐隐暗紅的傷痕,還竟然點點泛出着大顆大顆的汗珠。

在濕冷的空氣裏留着汗水,黑發纏繞,發絲淩亂的貼在他的臉側,狼狽莫名。

他的全身上下都被一條巨大的鐵鏈狠狠捆住,動彈不得。

在那鐵鏈的纏繞下,似乎連呼吸都十分艱難。活生生的人,陷在那來回纏繞令人窒息的鐵鏈中,說不清是鐵鏈更強硬,還是生命更頑悍。

他就這樣跪了一夜,整整,一夜。

郭太後對他出現在銘霞殿上的一舞極其震怒,令人将他用鐵鏈捆綁着,扔在小院裏,嚴防看管。

“讓他跪着,沒有哀家的旨意,誰,都不許讓他站起來!”

她雙目圓瞪,指着慕容欽哲怒斥道。

她不會再給他一絲自由!也不會再給他一丁點兒盼望!

在她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咫尺之地,他若是要活下一口氣,就必須懂得臣服。

天,剛剛有了點兒光亮的時候……突然,小院兒的門前有了腳步的響聲。

兩個看守都在院中歪倒睡熟了,唯獨慕容欽哲在神志忽明忽滅中,聽到了那腳步聲。

他睜開眼睛,眼皮上卻不斷的滴下什麽。不知是水露還是汗珠,又或者,二者兼有,混合在一起……

木門輕輕被從外用一只鑰匙打開,顫顫巍巍的開了一道縫隙。

一只十分熟悉的手出現在了那木門邊緣,緊接着從縫隙中露出了阿橙的頭。

呵呵……

慕容欽哲狼狽的跪在那院中,見到她的模樣,真是哭笑不得。

能一大早急着目睹他如此慘象的人,還真非這個頑皮的姑娘莫屬。

誰知,阿橙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看着他,遠遠的看着他,忽然就好像全身都顫抖了起來,不禁的捂住自己的嘴,像是悲戚的難以自持一般。

怎麽了?

慕容欽哲虛弱的擡起頭,又看了一眼她,他開不了口,甚至不自由的難以發出聲音。

究竟怎麽了?……

正在他心生疑慮時,只見阿橙突然掉頭,踉跄着跑走了。

這一幕,讓慕容欽哲像是被什麽刺痛了一樣,猛的覺醒了過來。

這并非好的兆頭……

還不出半響的光景,門前便來了幾個慈恩宮中侍從,穿着他從未見過的灰白色長衣,手持玉壺和玉碗,襯在清晨的霧中,有若鬼魅一般滲人。

其中的一個宮侍緩緩幾步走到慕容欽哲面前,站定,高聲宣道:“太後懿旨——賜死慕容欽哲,飲萬世光明酒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