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連翰本就舉棋不定煩悶的心,如今又被突兀的戳進了一劍,慕容欽哲居然懷孕了。

宮中傳來的消息,慕容欽哲和他的哥哥,居然有了孩子?!

這個本該生生死死一輩子只屬于自己的人,居然搖身一變,成了他哥哥的寵愛之人。

諷刺麽?!

意外麽?!

紀連翰或許早已想到會有這麽一天,但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天竟然來的這麽快。

像是驚雷後緊接着的暴風驟雨一樣,風起雲動,絲毫不由他這個看客主宰。

萬語千言也述不盡紀連翰此時心中的憤怒。

但……他又能怎樣?!除了接受這已成的事實。他能怎樣?!

這段日子他深感自己被困在了這清遼城,皇帝對他是防而又防,剝除去了他手中在京城內外的管轄兵力不說,還在逐漸架空他在朝中的勢力。

那禦賜的藍虎裘和紫金鶴绶明晃的放在自己眼前。

皇帝不過是需要一個人,主動屈膝跪在他的面前,請求封疆。

西疆之外的幾個小國經年累月在不斷的騷擾本朝,紀連翰深知,若是無意在這京城中登頂皇位,便只能另辟蹊徑,請願封疆再逐步擴大自己手中的勢力。

京城相容二虎或許太過擁擠,但皇帝一定需要他所信任的人守邊。

大梁國歷代權勢鼎盛的親王們,多半都駐邊守疆。

一來,當朝皇帝與其讓個外姓重臣手握雄兵,倒不如信任自家兄弟。二來,這京城之中,确實除了赫赫皇權,再無他人自在的容身之地。

紀連翰當年北疆一戰成名時,就深深明白這個道理。但紀連晟嫌他年紀尚輕,封疆或許火候不到,才命他先回京城清遼,再做打算。

一呆,就是這麽些年。

萬古綱常,君臣禮法,這些都是自小教化深入骨髓的東西。

紀連翰順連起從幼時到這一刻的所有記憶,除了嘆息命運的不公之外,他也無法找到一個合适造反,一朝至那人于死地的理據。

畢竟,這件事太過重大,除了讓那些依附自己的野心家稱心如願之外,于國于家,都并非幸事。

紀連翰看着面前那藍虎裘,色澤斑駁,盈誘奪人。這是大梁親王衣制中最高的绶禮,他的哥哥,也給了他。

他還能甘願拱手給自己什麽……?

天下……?

不。

絕對不會。在一場殊死搏鬥你死我亡的權力鬥争裏,任誰都不可能輕身而退。

義不掌兵,情不立事。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究竟應該怎麽抉擇……?

是動用京畿附近他所有能夠調動的兵力,圍剿皇宮,發動宮變,取而代之?

還是,聽之任之,俯首帖耳甘願千裏封疆?!

天下已經太平已久,治大國如烹小鮮。免去這私人的恩怨,和自己的熏心利欲,真要堅定這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決心,也需要一個口實。

能讓天下百姓信服的口實。

但誠然而言,紀連晟算是個明君。

朝廷內內外外清明有度,禮法井然,沒什麽烏煙瘴氣、小人當道的局面。

該……怎麽辦呢?

紀連翰在心中盤算,他離這皇帝的位置,也不過一步之遙了。

真正阻礙他向前一步的……是什麽?

每一次氣血沖頭時,他都免不了要動反心,但最後……總是莫名來去幾回,又将心念壓了下去。

他究竟愛權力,還是厭倦權力?

他在遲疑什麽……?

難道,是因為兄弟之間,這最後一份血濃于水的感情……?

紀連翰和紀連晟一樣,他們彼此都沒有同母而出的同胞兄弟。

在皇室貴胄的親王之中,他們相隔最近,一起長大。在這紅牆高瓦之間,留下過許多相伴奔跑嬉鬧的身影,和幼年時的回憶。

回憶,總是動人的。

但回憶,也是屬于死亡的一部分。

沒有人可以在回憶中生存,時間的每一刻,都在變化。

人,在光陰的變遷中,也會不斷的改變。

莫說今生無緣不相知,更嘆曾經相知又如何?

紀連翰在反反複複的猶豫之間,遺失了時機,也丢下了部下的許多支持。

混跡官場,站隊為王。

這些京城官僚們挂着自己腦袋跟着王爺混,沖着的是榮華富貴,可不是為了來日被皇帝一一淩遲的。

周擇作為鼎力戳動紀連翰反心的人,已經被王爺這幅心性游移的德行,搞的沒了脾氣。

趙見之倒是悠然自得,他沒有那麽大的野心,只盼望和一溜串兒的妻妾們過幾天安生富貴日子。

他輕輕抹了抹胡須,盯着面前棋盤上的卧槽馬,手指一挑,穩穩就落在周擇眼下。

“将軍,周大人。”

趙見之在王爺的幕僚中,算是脾氣十分溫和。也對,人的脾氣和欲望普遍都成正比。

他欲望不多,野心不大,與世事的沖突不多,這脾氣自然也難大起來。

趙見之陰陰一笑,一舉兇招直抵周擇的老窩。

周擇明顯心不在焉,被趙見之這麽一耍,眉毛都要氣的瞪了起來。

“我說,你怎麽了?這麽明顯的棋局,也看不出來?”

趙見之“啪啪”的收拾起手中的滑石棋子,呵呵笑道,論棋藝他能取勝周擇的概率并不大,此次純屬僥幸。

“唉——”周擇一口接着一口的嘆氣。

這些年紀連翰對趙見之從來都不會特別親近,趙見之也明白自己無法完全取得璋王的信任,但……他的內心裏,還是蠢蠢欲動,希望能夠改善這種這狀況。

“嘆什麽氣?”趙見之問。

“王爺,實在是讓我……”周擇那“失望”二字的詞兒從牙縫裏蹦不出來,只能李代桃僵再用了一個“唉——”

“唉!!!”趙見之見勢也順着他唉了一聲。

他現在覺得能好好活着已是大福,這些人實在太折騰了,想要的,太多了。

周擇見他那欠揍的神情只想上去給他一記爆栗,不過想想他如今人模狗樣的任職吏部,還是忍住了。

“陛下這兩日辍朝,為什麽?”

趙見之利落的将那些棋子都裝進竹盤中,突然冷不丁的問道。

這幾日朝中頗有傳言,有說是皇帝病了,也有說是後宮出了大事。

皇帝的家事,哪裏是周擇這樣的人能夠議論的。只見他撇了趙見之一眼,冷笑:“好奇會害死人,不知道?”

“我從來就沒當自己還活着,嘿”趙見之根本不太在乎,周擇雖說是個爛脾氣,但他們相交多年了,說到信任,還是極有的。

“大概是因為那新寵吧……宮裏最近傳的厲害……”

周擇呷了口茶,神色漠然之中帶着幾許不得意。

當朝皇帝似乎從來就沒有賞識過他,否則,他也不必混跡在王爺的麾下。

“從此君王不早朝啊……不早朝……”當是什麽大事兒,原來如此。趙見之哼着小調兒,端起茶盞。

“新鮮吧,都說這慕容欽哲不是凡人,将陛下迷的神魂颠倒。”

周擇語帶鄙夷,十分不屑。

嗯?

嗯——?

趙見之突然一愣,盯着他問:“你說……那人叫什麽?”

周擇只嫌他啰嗦,不耐煩的道:“說是叫慕容欽哲,怎麽了?”

慕容……?欽哲……?

欽哲……?

這是個在大梁極為少見的名字,因為這是大漠塔爾語中一顆天神之星的發音。

趙見之眼前彷佛突然又看到當初在客棧的那一幕。

面前的男子端着熱騰騰的藥碗,安靜的一口一口喝着湯藥。

那藥味揮發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裏,寧和又惑人。

趙見之不曾少見美色,但着實,他沒有見過比面前之人,更标致的男人。

真是既有英氣,又融媚色,出世難覓,入世難尋的尤物。

“你叫什麽名字?”

他忍不住好奇,輕聲探問。

“欽哲。”

那男子緩緩咽下了碗中最後一口藥汁,也不看他,淡然又冷漠的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