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疊壓着封印的密函卷宗放在了紀連晟的面前,皇帝看着它,若有所思。

“陛下,這些日子所查證的關于慕容欽哲的全部身世經歷,都已經封在了密函之中。”

他的暗衛統領陳濤正跪在他面前,一身不可掩飾的風塵仆仆告知了這段日子在外奔波的辛勞。

正可謂神龍藏深淵,猛虎步高崗。

皇帝雖說坐鎮在這碧瓦朱甍的清遼京城紋絲不動,但他手下的爪牙,層層遞進,通過鱗次栉比的渠道,可以伸觸到帝國疆域的任何一個角落。

他想知道的事情,沒有人可以蒙蔽他。

陳濤這一去,還并不知道宮中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慕容欽哲已經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候選,成為了皇帝眼下的心頭寶,有了封地,亦有了名號,更有了皇帝的骨肉……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皇帝的寵幸在一個人身上能夠停留多久,向來,從無定數。

但這大梁國帝王的血脈,似乎自古就浸透着情種的根苗。

都說紅塵易渡,而心魔難破。

單單一個“執”字,就能就在歲月沉浮間,輾轉揉碎多少人畢生的神思。

陳濤見面前的皇帝似乎略有遲疑,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身為暗衛,自從進宮入行時,就深知這行事之間分寸的厲害。

皇帝一時想查誰,或許是怒不可遏,或許是心血來潮,或許也只是尋常獵奇,而他們卻可能要為這查證出的消息搭上項上人頭、身家性命。

“陛下……?”他微微擡起頭,看向天顏。

紀連晟的手指輕輕滑過那密函的褐紅色封印,在這封印之後,裝着慕容欽哲,這個他現在枕邊人的前塵往事。

他的喜怒哀樂,他的所遇所求。

這些紙張上的字,累土成丘,像是一個魔盒一般,點點滴滴浸透着光陰時間的絕妙。

只要打開它,是不是慕容欽哲這個人便對他而言,會更清晰一些……?

是麽?

紀連晟知道慕容欽哲是個有故事的人,這在登楚閣驗身落選的時候,他就已經了然于心。

他初初選擇慕容欽哲不單只是因為厭倦太後對自己婚姻大事的操縱,還伴随着對這個人過往的好奇。

皇宮之中的生活,太單調枯燥乏味了。

這後宮之中的嫔妃們,對他也是千篇一律的俯首帖耳恭迎順從,無趣的很。

他不過是渴望一種逆反的調劑。

但,在他第一眼見到慕容欽哲的時候,他的初衷悄然不見了。

面前的人,正雙手捧着雨水,輕輕啜着。

他周身是這般的潔淨,在樹蔭下,煥發着一種清潤自然的光華,醇厚而怡人。

用雨水止渴,在這宮中,恐怕宮女侍從們都忍耐不住,面前的人,不過只是渴望活下去罷了。

這絕不是入宮時他渴望的處境吧,那究竟是什麽能讓他在如此絕境,孜孜堅持?

是信念麽?還是對于厄運挑釁的不屈服……?

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都足以令紀連晟覺得感慨,随之,變得感動。

然後,他看到了他的眼睛。

登基這麽多年,他早已經習慣了俯視衆生,很少會有人膽敢對視着他的眼睛,即便有,也難尋這種自然溫柔,直抵內心的神靈。

他喜歡他的眼睛。

尤其是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他更喜歡他的眼睛。

無論這雙眼睛有過怎樣的過往,歷經過怎樣跌宕不堪的曾經,他都願意包容,并且相信。

自打幼年在宮中習字讀書起,就記得太傅教過自己,這人與人之間争鬥必不可少,于是爾虞我詐滅絕人倫的事兒也就史不絕書。

但是,做為君主,順應天道乾坤,不可有悖禮法道義,始終還是要銘記“厚德載物”這四個字,如此,才能有福澤庇蔭子孫後代。

元妃腹中的孩子以及皇子突變逝去,讓紀連晟飽受到了他試圖主宰命運卻反被命運嘲弄的苦澀。

眼下……慕容欽哲腹中的孩子……他甚愛甚惜,不願再出一點兒差池。

再說,鑒于這大梁的祖律,本就看重和男妃所出的子嗣。

于他這一朝,還真是頭一遭。

“先放在朕這兒”紀連晟抽回了手,在案桌上輕輕敲了一下,又問道:“只有你一個人,全部看完過?”

一聽紀連晟的語氣,陳濤的臉色立即就變了,趕忙俯首敬聲道:“回陛下,是的,臣……”

他還沒說完,紀連晟便打斷了他。

“不要對任何人透露。”

皇帝沉厚的聲音讓人不敢有半點兒敷衍。

陳濤脊背上已經驚出了冷汗,這與當時紀連晟執意要查慕容欽哲此人時的态度已然不同。

“下去吧”紀連晟不願再多說,一聲吩咐,便要終結這段對話。

他實則不願濫殺無辜,但慕容欽哲的過往曾經完整的晾曬在任何一個屬下面前,都讓他覺得十分不自在。

沒有人喜歡被人窺視,地位越尊貴,這種厭惡也便越甚。

“陛下,有件事,臣覺得還是應當告知陛下……”

陳濤并沒有馬上起身,而是想先前就準備好什麽似的,繼而說道。

紀連晟擡眼看他,神色冷淡。

“這一次在慕容部查證此人身世的時候,大汗耶索托請微臣将這慕容欽哲曾經的仆從一并帶來了清遼。”

“哦?”紀連晟略有些意外。

“他眼下就在宮外候着,陛下是否有意訊問?”陳濤說話的分寸拿捏的十分得當,一看就是多年行走禦前練成的素養。

“叫什麽名字?”

“活裏雅”陳濤答的清明,又道:“據說他曾經在慕容部侍奉了慕容欽哲多年,陛下若有任何……”

紀連晟只問道:“這個人的底細摸的可清楚?”

“自小長在慕容部,身世清白,确實只是慕容欽哲最親近的仆從。”

紀連晟聽陳濤這麽說,也便不再多問,眼下慕容欽哲有了身孕,能在這宮中有個故人陪着,也是好事。何樂不為?

“留他在宮中,你先下去。”

誰知陳濤卻到此卻似乎還有遲疑,只見他望着紀連晟,話到嘴邊又不知……

“怎麽,還有事?”紀連晟倒是被他這番進退兩難的模樣逗笑了,嘴角略略揚起一點兒笑容。

皇帝的笑容仿若光。

頓時就照的陳濤戰戰兢兢的心,一片暖洋洋。

“陛下,太後那邊似乎也派人去查證了慕容欽哲的身世,這個……您知道……吧?”

一句話沒有利利索索,而是拉的很長。這母子之間的事情,本不是身為暗衛的陳濤應當插手,但……一片忠心日月可鑒,他忠誠皇帝,便誓死效忠。

紀連晟的笑意更深了,倒是想問他,“你覺得朕知道麽?”

他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揚了揚手。

陳濤馬上會意,立即就恭敬的退了下去。

空無一人的昭耘殿裏,只有淨玉牆在灼灼日光的映照下散出迷人攝魄的光澤,靈動的光影,好似曾經主宰過這帝國生息的聖靈。

欽哲……,朕究竟該不該看?

紀連晟重新将手放在了那疊密函卷宗上。密函很厚,說明這其中的信息,絕然不少。

若是打開它,他們的距離,卻會越近……還是越遠……?

欽哲啊欽哲,你可是給朕出了個難題。

略略想了一剎,紀連晟突然喚道:“齊歌!”

齊歌連忙應聲從外殿閃了進來,叩首道:“陛下吩咐。”

“去備馬,今日天好,朕要出宮。”

紀連晟一站而起,說着就大步向着殿外去了。

齊歌連忙跟上,領命道:“去哪兒啊陛下?您要……”

“京郊,對了,去請少使。”

“陛下要和少使一起去?”齊歌一愣,要說這麽多年皇帝還沒跟後宮中的任何人一起在京郊遛過馬吶。

紀連晟笑,只身就出了昭耘殿,撂下一句話讓齊歌自顧回味。

“他長在大漠,騎馬,他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