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少情從書堆裏擡起頭來,寬大的書案上累放着林林總總各種卷宗和書,他輕輕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已經三更時分了。

在他書案正後方是一塊橢圓形的挂式玉照壁,那照壁兩旁分別挂着一副聯子,上面寫着:積善人家慶有餘,向陽門第春常在。

盧家梳着羊角辮兒的小厮正端着湯水進了門,“吱呀”一聲,門軸忽悠悠的動出了聲音。

“老爺,睡不睡啊?”

那小厮努着嘴,嘟囔了一聲,“啪”的将手中托盤放在了桌上。

這屋中沒旁人,小厮口中的“老爺”不就是這年紀輕輕,還嘴下沒毛的英俊公子嗎?

不錯,正是盧少情。

他名盧真,字少情。

可別小瞧這年紀輕輕的“盧老爺”,此人生于大梁百年盧姓望族,出身名門,少有弘才,人皆贊嘆其禀賦聰穎。

十六歲時便一舉破格中了進士,還不到弱冠之年,已然任職大理寺丞,行走在那一派沉穩持重的老臣之間,自然是鶴立雞群。

七年後,進為大理寺少卿。

正是少年得意,風流無量的模樣。

盧少情從這一堆足以埋人的卷宗裏站了起來,拂了拂衣袖,幾步走到桌幾旁,一看那托盤裏的湯盅,便順手端了起來。

睡前一碗湯,他們盧家歷代的慣例。

小厮站在一旁,也是困的不行,直直的兩顆眼珠都釘在盧少情動作上,巴望着他快點兒喝完,快點兒梳洗,快點兒上床睡覺,自己也算完了這一天的活計。

可偏偏,他急,盧老爺卻不急。

盧少情端着那冒着蒸騰熱氣的湯盅,一手緩緩攪動着瓷調羹,像是在想着什麽,心不在焉。

看那小厮急不可耐又無可奈何的神情,便知道,這種場面于他而言,根本就是家常便飯。

等了大半會兒,那一口湯才送進了嘴裏。

“好喝嗎?老爺?”小厮趕忙問。

“嗯”盧少情點點頭,淡聲說道:“很甜。”

小厮向上翻了個白眼,簡直對這種敷衍了事十分抓狂,非常不滿的道:“這是鹹肉肘子湯!老爺……”

盧少情也不理會那小厮的情緒,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裏,他又吞了一口湯,只問道:“波兒,你說,淹死一個人需要多久?”

小厮波兒被老爺這千奇百怪不搭調的問題,早已折磨沒了脾氣,悠悠的道:“一會兒吧,一會兒就能淹死。”

“一會兒是多久?”盧少情又喝了口湯,再問。

“一會兒,就是一會兒!”波兒看着那湯碗喝的快差不多了,抹幹淨了桌上的湯盤兒,随時準備開撤,冷道:“老爺,後院有水塘,您要是不睡,去試試,就知道一會兒是多久了!”

“一個孩子,多久能被溺斃呢?”

盧少情聽了也不生氣,将那湯碗喝的幹幹淨淨,只是裏面的鹹肉肘子他是分毫未動。倒不是不愛吃肉,只是他怕麻煩,弄的滿手油腥,等下還要再擦洗。

“老爺啊,這都三更了,您說您到底睡不睡?明早還得早起那!……”

波兒見他那投入專注且心無旁骛的神情,自知自己說的話和放屁沒兩樣,老爺就是聽見也選擇聽不見。

“你先去歇着吧,不用管我”盧少情溫聲說了一句,便揮手讓波兒先下去。

說來這波兒也伺候了他近十年了,随着官位升遷,在他口中盧少情從少爺變為了老爺。

要說到這主仆之間,情分更似親人。所以,盧少情從來不和他計較,這越不計較,也就助漲了波兒的小性子。

波兒一看,老爺就是又要看案看到深夜的架勢,長長的嘆了口氣,便擺放好湯盅,端着湯盤兒出門了。

夜正深,燭火撩動。

萬籁寂靜,盧少情似乎能夠很清晰察覺到自己的呼吸聲。

案頭重疊,只影孤光,提筆蘸墨,下筆行文,千言成篇……似乎,自從他進了大理寺,這日子就一直是這麽過來的。

但論他手頭曾經接過的案子,還沒有一出,能夠比得上眼下這個孩童的命案。

因為這孩童正是當朝皇帝的次子。

依照大梁的祖律,皇子逝去的第二日已經入殓,第五天已然下葬。但這個案子,卻才剛剛開始。

案子看似十分簡單,涉及的人也并不多,就是發生在元妃的蕙和宮,皇子嬉戲落入了水潭中,當場溺斃。

皇帝哀痛,将這件事全全交予了大理寺,也算是交給了盧少情這個來日的股肱之臣。

自從當年殿試一見,以盧少情的才學品行,皇帝一直對他青睐有加,刻意培養提拔,只盼他來日能夠更加為國效力,為君分憂。

盧少情深谙皇帝的意圖,接到審查皇子命案的聖命之後,不敢半點兒疏漏,連日查證走訪,将蕙和宮都快查驗的翻了過來,只希望能夠盡快找到真相。

多年的經驗告訴盧少情,一旦涉及命案,真相往往撲朔迷離,彷如潛匿在雲霧之中。

元妃……和齊婕妤不在場,當時蕙和宮中還有誰能夠輕易的接觸到二皇子?

二皇子真的是自己落入水中……?

還是有人推他……?

若有,會是誰?

他的死,對誰會有好處……?

盧少情一環接着一環的琢磨,燭火搖動,将他的側影越發映照的剛正不阿,偉岸分明。

原來一個人的蔚然光華,可以這般清晰的呈現在他專心致志的時候。

門又“吱呀呀……”一聲響了,夜風猛的一動,像是捎進來精靈古怪的鬼魅一樣,“呼——”的就煞滅了一顆蠟燭上的火苗。

卻見波兒也不知手裏拿着什麽,閃了進來。

“怎麽沒睡?”盧少情一看是波兒,驚訝道。

波兒展開手中的披風,幾步上前,就給盧少情披在了身上,嘆道:“波兒還是在這兒陪着老爺吧,夜裏風涼。”

盧少情拽了拽那披風,這才感覺身上是有些涼,還是波兒想的周到。

波兒見一只滅了,一轉身去點那蠟燭,卻不知身上什麽輕輕牽動了一下盧少情的披風。

盧少情目光一凜,像是突然被什麽點醒了似的。

“若是當時這嬷嬷看着二皇子,必然不會見他溺斃在水中而不救……除非……?”

波兒在不管他在口中說什麽,只是起火點燈,頓時這堂中光明煥然。

“除非,有人拉住了她……或是,有什麽事情……拉住了她。”

盧少情神思一振,轉身,便提筆蘸墨在攤開的卷宗上,寫下了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