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 32 章

◎去吧,早去早回◎

朗日懸光, 散朝後,班紹和莊煥默契地走到了一起,心不在焉地談過幾句公事, 班紹斟酌幾息,引出了正題道:“莊公, 昨夜你應該已經親自看過封妃的那道聖旨了吧?落款日期在太初十年, 是因為這道旨意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拟好了。”

稱呼從官職換到輩分, 莊煥心下了然, 點點頭接話道:“殿下的意思, 老夫心裏明白了。”

“我家九娘自小桀骜難馴, 拙荊又心軟, 老夫也疏于對她的管教。僥幸入了殿下青眼, 是九娘的福氣,也是莊家的福氣。還請殿下放心, 回去之後,我會好好勸她收心待嫁的。”

班紹默默聽完這一長段客套話,眉頭卻依然緊蹙着,默然片刻,悠悠嘆道:“莊公過謙了。雖說本王不是臨時起意,但是對于阿善來說,這道聖旨實在下得突然。故而本王的意思是,不必再給她施加壓力了。”

莊煥遲疑着看了他兩眼,确認這番話是他真心誠意的肺腑之言後,低頭答應下來, 不無感慨地說道:“九娘何德何能, 能得殿下如此周全。”

班紹沒有說話, 垂頸勾出一抹略微有些苦澀的笑容。

莊煥想了想, 試探着開口道:“殿下,老夫有個在安溪任職的學生,前兩天剛送了今年收的茶葉來京,雖說市價低廉,倒也可以嘗嘗鮮。殿下若得空,不妨到府上小坐片刻?”

班紹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是什麽了,不過不消多想,便客氣地拒絕道:“莊公的美意本王心領了,雖然新茶在香氣色澤口感都更勝一籌,但陳茶性溫,入口也更順滑,還是先放一放,留待來日再與莊公品鑒吧。”

莊煥自然不會強求,便颔首道:“不錯,這茶與人也并無什麽不同,殿下能如此想是最好不過的了。”

班紹也微微低了低頭道:“還要多謝莊公開導。”

莊煥回到家中後,一刻也沒歇腳,便直接去了莊相善的院落中,孟湛依舊陪在她身邊,一如早上他出門前看到的場景。

莊相善一見莊煥進門,便将手裏的玉符朝他遞去,淡淡地說道:“這個東西是太子殿下的,今早忘了讓阿爹幫我轉交給他。”

莊煥摸清楚了班紹的意思,就算心中再恨其不争,還是強壓着怒火道:“差不多得了,你再不高興,關起來門來鬧鬧脾氣也就罷了,退回東宮的東西,置皇家臉面于何地?倘若惹惱了聖人,難道要連同整個莊家都陪你同擔天罰嗎?”

莊相善冷笑一聲,垂下手,把玉符随意扔在了桌案上,看得莊煥氣不打一處來,出聲呵斥道:“莊相善,你要嫁的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那可是別人磕破了腦袋都求不來的好事,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見狀,孟湛不停地向莊煥使眼色示意他別再說了,然而莊煥卻別開臉,沉聲道:“罷了,你心裏在打什麽主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早日認清并端正自己的身份,良辰吉日時,乖乖乘轎嫁進東宮。”

莊相善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剛要說話,孟湛已經站起身隔開了二人,推着莊煥就朝外走去,邊走還邊高聲說道:“出去出去,阿善現在不想聽這話,別說了。”

到了屋外,孟湛用抱住他手臂的方式讓莊煥停下了腳步,低聲埋怨道:“阿善這會兒正難受着,她現在能聽進這些嗎?就算要叮囑她,也等過兩天她稍好些了再說不遲。”

莊煥的臉色由陰轉晴,孟湛回頭看了身後一眼,張張嘴巴又閉上,頗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最後附耳對他說道:“別人不懂你女兒也就罷了,連你自己也看不透嗎?晚上回去我同你細說。”

莊煥抿了抿唇,終是沒再多說什麽,伸手輕輕捏一把孟湛胳膊上的軟肉,軟聲勸道:“那你也別太累了,早些回來。”

孟湛搖搖頭道:“你別光看我,阿善也枯坐了一天呢。好了好了,我心中有數,你快先回去吧。”

說完,她便柔柔地推了莊煥一把,轉身回到屋中,卻見方才還無精打采倚靠在床榻上的莊相善已經在更衣了,這會已經穿到最後一件外衣了。

孟湛連忙上前伸手為她撐住另一邊的衣袖,詢問道:“阿善,你要出門嗎?為娘陪你一道吧。”

莊相善左手鑽進衣袖裏,頭也不擡地回答道:“我只是去小校場練會劍而已,無聊得很,阿娘不必跟着去了。”

說到這,她慢慢扭頭看了孟湛一眼,勉強勾起唇角道:“阿娘放心吧,我不會出什麽事的。”

孟湛的手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肩頭,滿眼心疼地說道:“阿善,要是你笑不出來的話就不用笑了,在我面前,實在不需要做什麽僞裝的。”

莊相善眼眶一熱,這才由心笑了出來:“阿娘。”

孟湛不舍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回以一個慈祥戀愛的笑容:“去吧,早去早回。”

莊相善輕車熟路地來到小校場,途經靶場的時候,停住了腳步,明明眼前一切景致都與昨天無異,但在她看來,已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莊相善面上不顯,但在心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待她來到獨屬于自己的那個高臺時,一眼就瞥見了武器架上挂着的兩把劍,一把是用了多年剛閑置下來的卻水劍,一把是昨天被自己賭氣扔下的好生劍。

莊相善的眼神一下就冷了,穩步來到武器架前,先取下了好生劍。

她幾乎是想都沒想就要把它第二次給扔出去,劍将要脫手的一瞬間,卻忽然又洩了氣。

莊相善覺得跟一把劍置氣的自己有些好笑,她不願想起把這把劍送給自己的人,關劍什麽事。

然而即便想通了,她還是咽不下心裏堵着的那口氣,于是輕輕地把好生劍放下了,轉而把許久沒派上用場的卻水劍拿了起來。

莊相善盡力穩住了心神,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到了手裏的劍上,心無旁骛地開始練習。

比起大開大合的招式來說,莊相善平日裏更注重變幻招式來應對敵人,采用的也多是以柔克剛的思路解法,一點一點消磨對手的心氣,今天卻因為心中沖天的怨氣要發洩,一招一式都變得狠辣無常,簡直是寧可自損八百,也要傷敵一千。

這樣的方式雖然可以解氣,但極其消耗精力,練了不到半個時辰,莊相善已經累得不行了。

她不得不先停下來,痛痛快快地喝空了水囊裏的水後,又用袖角擦掉唇邊沾染的水漬,大大咧咧地癱坐在地上休息。

“喲,這不是太子妃嗎?”

聽到這話,莊相善剛有好轉的臉色一下就黑了,她轉頭看清來人後,毫不意外地嗤了一聲。

“蘇七郎,自從你上回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兒跑馬時摔下來後,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再不會來小校場了。”

蘇懷被她精準戳中痛處,臉上青一陣白一整的,咬咬牙繼續找茬道:“是家父讓我給顧參軍送東西,我才……不過也幸好來了這趟,才能碰上太、子、妃。”

昨日班紹在城門堵人傳旨的事情,不消一個下午就傳遍了上京城,有人歡喜自然就有人愁。

譬如一直以太子妃為奮鬥目标的鄭游宵,聽到班紹為她動用了龍虎衛這樣大張旗鼓的事情時,簡直連肺都要氣炸了,當晚就找了幾個好友抱怨訴苦,這其中就有現在在為好友鳴不平的蘇懷。

雖然蘇懷不懂為什麽莊相善聽到太子妃三個字會不高興,但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這招果然奏效。

莊相善毫不客氣地斜視着看他,哂笑道:“哦?你見到我竟這麽高興?那要不要和我過幾招,權當舍命陪君子了?”

蘇懷雖然略習過一些武,但比起莊相善來說,騎着馬跑十年都追不上她,也知道自己惹了她,真要交起手來她是絕不會手下留情的。

此刻被問到要不要動手比試,直接叫他啞口無言了。

莊相善傲慢地收回了視線,一邊把玩着自己手中的劍,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既然知道技不如人,就少來招惹我。”

蘇懷松了口氣,但仍猶自嘴硬道:“我一個大男人,怎麽好跟你一個小女子動手?再說如今你是太子妃了,刀劍無情又不長眼,傷了你怎麽辦?”

莊相善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睨着人道:“原來你還知道你是男人,一個男人來小校場不鍛煉拳腳,卻在這裏鼓唇搖舌,鍛煉嘴皮子?”

蘇懷擡手直指着她的臉,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

莊相善徹底被他激怒了,站起身瞪了回去:“要打便打,我舍命陪着,不打便滾,別擾了我清淨。”

蘇懷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了,然而他落荒而逃後,莊相善的心情卻更差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管氣息還沒有調理完,便再次飛身回到了高臺上,揮舞起劍左穿右刺,直練到汗如雨下也沒有收手。

練到後來,莊相善已經完全是憑意志在支撐了,她手裏的劍一個不注意就亂了分寸,直直插進旁邊的武器架中。

莊相善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直接用力把武器架挑飛了出去,架子從高臺上被砸了下去,摔在地上變得四分五裂,上面挂着的刀劍也都散落在了地上,好生劍也在其中。

莊相善看清之後,臉色無端又難看了一分,她不管不顧地開始左劈右砍。

她平時最愛惜這把卻水劍,但滿腔的怒火使得這把削鐵如泥的軟劍變成了她的洩憤工具。

劈砍到硬物傳回來的手感讓莊相善冷靜了一些,她回想起這把劍跟了她這麽多年,終是不忍心再用它撒氣了,便松手讓它從空中跌落下去,用足尖去接住劍身,舉重若輕地把劍放到了地上。

随着“铿”的一聲響,莊相善的憤怒悉數變成了委屈,但她仍舊不願停下。

沒了武器,她就用手掌用內力去劈開旁邊的一切陳設,到後來,能毀壞的東西都已經被她毀壞了,她便躍下高臺,用身肩一下一下地去撞那個堅如磐石的臺階。

這邊動靜鬧得越來越大,顧琦終于姍姍來遲,他瞬間就看出莊相善已經到了體能的極限,根本來不及多想就縱身上前。

莊相善聽到身後的迅疾風聲,下意識想要擡手抵抗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胳膊已經酸痛到擡都擡不起來的地步了,她心中一凜,幹脆迎面去接住掌風。

顧琦眉心淺蹙,猛地收了力,轉而在她的兩個穴道上點了兩下,攙扶着莊相善原地坐下。

莊相善背靠在壞了一半的椅凳上,緩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坐在她旁邊的顧琦低着頭問道:“可解氣了?”

莊相善自嘲地笑了笑,不答只說:“算算我今日損壞的物件總計需要多少錢,去莊府拿就是了。”

顧琦“嗯”了一聲,良久,他又問道:“嫁給太子這樣潑天的富貴,別的女郎求尚且求不來,你這是不是多少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沒有訴苦,也沒有憤怒,莊相善只是閉上雙眼,以再平靜不過的口吻說道:“顧參軍,我不想再提此事了。”

顧琦慢慢地擡眼看向她:“那你接下去的打算做什麽?天天拿這些東西撒氣?”

莊相善眨眨眼,把眼淚憋住了才說:“事到如今,我早就沒有選擇了,你連我最後一點樂趣都要剝奪嗎?”

顧琦拍了拍她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勸道:“你覺得自己有苦衷,可這天下人,誰沒有苦衷?”

莊相善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跟着重複了一遍,又喃喃道:“是啊,又有幾個人能做到真的什麽都不管不顧呢?”

顧琦站起身,又把莊相善扶了起來:“好了,可以傷心難過一時,卻不能一世都這樣。回去吧。”

莊相善一路想着他的話,就這樣又糊裏糊塗地回到了家裏,剛坐下,從露便進來禀報說裴必徽找她,莊相善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見不見,他現在找我能有什麽好事,不就是替殿下當說客來的嗎?”

她話音未落,裴必徽已經大步走了進來,高聲笑道:“诶,我已經到了,你不見也不得見。”

莊相善狠狠白了他一眼,極其不耐煩地說道:“裴六,我不想再跟人吵嘴了,你也別再來招我了,讓我一個人靜靜吧。”

裴必徽一言不發,先把從露趕了出去,又關上門,才走回到莊相善面前,很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問道:“莊九,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我。”

莊相善乏力地搖了搖頭道:“我現在真的沒有心情跟你說這些……”

“如果你老實回答,我可以幫你逃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