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 46 章
◎此子類父◎
天幕黯沉, 北風呼嘯,上陽宮內暖意融融,鄭蘭序搓弄着手裏的花钿, 表情傲慢,懶洋洋地問道:“她還在外面等着呢?”
萼華回了句是, 鄭蘭序把破成了幾片的雲母片扔下, 頗為不耐煩地說道:“也不嫌冷, 打發她回去吧。”
萼華附和着奚落了一句, 走出殿外後, 換了副嘴臉畢恭畢敬地對人說道:“莊女郎, 皇後娘娘身子實在不适, 恐怕今天是不能見你了。你先回去吧, 日後娘娘身子轉好了,自然會再召你觐見。”
聞言, 莊相善臉上掠過一絲尴尬,她在殿外等了好一會,面龐已經被寒風凍得有些僵硬了,邊思索邊擡起手來回輕輕搓了兩下才說:“那麻煩你代我向娘娘問聲好,請她多多保重身體。”
萼華面帶微笑一一應下了,莊相善這才折身離開。
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無聲嘀咕道:“啧,怎麽回事…”
剛走出沒兩步,一個站在拐角處身着禦前伺候服飾的宮人叫住了她。
“太子妃,聖上口谕, 傳你到太極殿敘話。”
莊相善吃了一驚, 本能地跟上了那人的腳步。
因着以前和鄭蘭序匪淺的關系, 她曾經暢通無阻地出入後宮許多次, 然而從未受到過一次皇帝的傳召,今天可謂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她疑惑的同時不禁也有些好奇:皇帝找自己能有什麽事?
走了好一陣子,她們才走到一座巍峨莊嚴,還散發着肅穆氣息的宮殿面前,莊相善按照宮人的指示,獨自一人走進內殿,行了個叩拜大禮向上問安。
太極殿的四壁都有炭火壁爐,她伏在地磚上,渾身都被熱氣蒸得暖烘烘的,面色都紅潤了許多。
榻上之人咳了數聲,旋即便有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
“近前來。”
“是。”
莊相善懷揣着忐忑的心情,緩步端莊地走上前去,謹慎地喚了一聲“聖上”。
宮人動作極其輕柔地将皇帝扶坐起來,層層錦紗掩映的床榻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挲聲。
莊相善心中有些詫異:聖人的身體狀況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不佳。
皇帝先把端到面前的藥湯一口氣喝完了,方才緩緩開口道:“莊小九,朕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五歲。那回你走到朕面前,拽住朕身上一個飛龍乘雲的香囊,怎麽吓唬你都不肯撒手,把莊卿吓得話都不會說了,哈。”
莊相善面上泛起薄紅,仰面朝皇帝粲然一笑:“聖人心系天下,竟連這種小事都記得,倒是臣女卻因為年幼無知而淡忘了,真是慚愧。”
“無妨。”面色蒼白,但身後披散的長發仍梳得一絲不茍的皇帝擺了擺手說:“畢竟那時你年紀尚小,不記事是情理之中。”
他輕聲嘆了口氣道:“一晃眼都這麽多年過去了,而今你和紹兒都長成了,婚期也定下來了,總算了卻朕一樁心事。”
“說來臣女還未當面謝過聖上的賜婚之恩,”莊相善流露出些許不自知的笑意,彎腰拜道:“皇恩浩蕩,臣女感激不盡。”
她略直起身等着皇帝發話,沒想到皇帝并沒有急着叫起,反而用手抵着額頭,似笑非笑地問道:“哦?既然肯謝恩,那為何還要三番五次地逃呢?”
莊相善心中一震,冷汗瞬間濡濕了裏衣,拿不準皇帝是什麽意思,斟酌幾息後小心翼翼地回道:“先前的确是臣女無知、肆意妄為,不過臣女現在确實已經知錯了,若是您要追究,敢請從輕發落。”
皇帝神情緩和了許多,毫不吝惜地一笑置之:“既然知錯肯改,就不必罰了。日後當夙夜勤慎,孝敬無違,如此方慰朕心。”
莊相善擡起眼,略略打量了他神情,待确定真的不會受罰之後便很是生動地咧嘴笑道:“聖上金口玉言,此番教誨臣女定當銘記在心。”
皇帝定定地看了莊相善半天,忽地笑着說道:“難怪紹兒喜歡跟你待在一塊。”
這話說得直白,使得莊相善稍微有些窘迫:“臣女何德何能…”
她剛松懈了一些,便聽得皇帝很認真地問道:“莊小九,你可知帝王者為父時,最想聽到的後世評價是什麽?”
莊相善有些傻眼,咽了咽口水,以揣測的口吻說道:“皇太子乃仰憑祖宗之靈,積德之祀?”
皇帝搖頭不語,莊相善只能繼續猜道:“那是鈎深致遠,蓋非淺局所量。以禮觀之,可稱為孝矣?”
皇帝仍是搖頭,神色中隐約可窺見一二感傷:“是,此子類父。”
莊相善一瞬間便恍然大悟了,連聲附和道:“聖上所言極是,真龍天子一脈相傳…”
她話還沒說完,皇帝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負責服侍的宮人敲背的敲背、端水的端水,外殿裏候着的宮人也陸陸續續端了羅帕和湯藥進來。
裏裏外外的宮人忙得井然有序,獨有莊相善一個愣在原地,手足無措地看着這一切。
先前把莊相善喊過來的那個宮人匆匆走到她面前,低聲提點道:“太子妃,你告退吧。”
莊相善上下一點頭,剛要開口說話,皇帝便說道:“莊小九,你說的是、卻也不是。你且去吧。”
他的語氣意味深長,似乎是言有盡而意無窮,莊相善一時不大明白其中蘊意,只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是。”
她向外走出兩步,臨要跨出內殿前,心中頓時萌發一種大無畏的勇氣,于是又停住了腳步。
“聖上。”
正預備要喝藥的聖人身形一頓,微皺着眉頭問:“何事?”
莊相善面帶憂色,很誠懇地溫聲說道:“近來北風綿密如織,聖上外出行走時,記得多添些衣裳保暖,望您以保重龍體為重。”
旁邊正要往外走的宮人腳下一頓,冒出了一身冷汗,皇帝向來不喜歡別人過多談論他的病痛,更何況是這樣明顯逾矩的“提醒”。
但皇帝什麽也沒多說,便平聲答應了下來:“朕知道了。”
離他最近的宮人疑心自己在皇帝面上看見了一絲難得一見的笑意。
莊相善出宮後,便直奔東宮去了,沒想到班紹并不在東宮批閱公文,府上的宮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可她有話想問班紹,只得耐心地等着。
在外提心吊膽地奔波了一早上,莊相善剛坐了沒一會就開始打瞌睡,最後幹脆在殿中最寬闊的桌案前伏下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半夢半醒間聽見門響了一聲,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便看見班紹邊單手解下外氅,邊朝自己走過來。
“等很久了嗎?雲州急報,談了快兩個時辰才有了些眉目。”
莊相善沒有起身,話到嘴邊,忽然改口說道:“我等一會也沒事,你可比我累多了。”
班紹有些意外地放慢了腳步,但眼風還是專注而堅定地落在她身上,待走到跟前了,硬是跟莊相善擠在同一張交椅裏坐下了。
他雙手順勢環繞住莊相善的腰身,又将下巴抵在她的肩頭上,閉上眼低聲道:“這樣歇一會,就不累了。”
起先莊相善只是十分僵硬地勉強撐住班紹,聽他把話說完後,心忽地軟了一下,便沒有再想說推開的話,還卸了力好讓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兩個人挨得很近,班紹鼻尖始終萦繞着莊相善身上好聞的淡香味道,他深吸進去的每一口氣,都變成了炙熱的氣息重新呼出到她的身上。
莊相善放在腿上的手指蜷了起來,她有些笨拙地在心裏說服自己要去努力适應身邊的另一個人。
過了不知多久,莊相善垂下眼,輕聲說道:“我今天進宮去了。”
班紹知道莊相善的一切動向,自然而然地略過鄭蘭序問道:“父皇跟你說什麽了?”
莊相善照實答道:“倒也沒說什麽,只說婚期将近,敲打我不要再做什麽不合時宜的事情,也叮囑我将來要善待你。”
班紹環抱住她的手更用力了一些:“本王也會珍重待你的。”
莊相善想了想,又交代道:“聖人久在病中,難免憂思多慮,你若得空,也可以去陪陪他,哪怕只是閑坐一會說說話也是好的。”
班紹語氣平淡:“父皇每到冬日裏就犯病,即便是去了也只是徒增叨擾,還不如讓他好好休息來得實在。”
莊相善不悅地偏過頭,班紹這才軟聲答應下來:“好,本王知道了。”
又靜坐了一會,莊相善徐徐開口問道:“阿紹,我有個問題在心裏想了很久了,你可要照實對我說。你跟皇後娘娘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龃龉?”
班紹微不可聞地默嘆一聲,緩緩松開了環抱着她的手臂。
莊相善剛想轉身,就被牢牢地按住了肩膀,動彈不得。
班紹的嗓音變得有些沙啞:“你多心了。”
莊相善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繼續試探道:“可我總覺得,你跟皇後娘娘之間一定是有些誤會的。不如你先跟我說說,由我來當這個負責調解的中間人吧?”
“呵。”班紹滿目疲倦,冷冷地嗤笑出聲:“阿善,你真是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念人的好。”
他停頓一息,裹挾着怒氣再次開口:“上回助你逃走的事,本王還沒找到機會跟她算這筆賬呢。”
莊相善假意怒道:“那說白了還是你跟她之間有矛盾,若非如此,皇後娘娘有什麽理由這麽做?”
班紹還是沒有松口,不動聲色地把話推了回來:“這也正是本王想知道的。”
見什麽都問不出來,莊相善知道只能從長計議,便氣鼓鼓地站了起來。
“罷了,我回去了。”
班紹慢條斯理地抻了個懶腰:“急什麽,同本王一道用過午膳再回去吧。”
莊相善陰陽怪氣地撇了撇嘴:“還是免了吧,要不是因為今天要去拜谒皇後娘娘,我都不得空出門。”
班紹實在不願多提鄭蘭序,強行岔開話題道:“可是按照大周習俗,婚前三日便不能再見面了。你這一走,就好幾天都見不上了。”
“無妨無妨,分隔三日後再見,便要相守一輩子了。”
莊相善心裏憋着氣,一句好好的話被她說得并不十分中聽。
她向外走了兩步卻感覺衣裙被扯住了,回頭一看,衣裙下擺正在班紹的手裏。
班紹眼神裏滿是戲谑,但語氣很是認真地問道:“本王且問你,這幾日光景,你心裏可會挂念本王?”
莊相善忍住了發作的心情,退回兩步,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道:“那阿紹會想我嗎?”
“會。”
班紹毫不猶疑地承認,松開衣擺,一把牽住了莊相善的手。
莊相善別過臉,不輕不重地罵了一句:“不害臊,我才不想你。”
班紹毫不在意,沉吟幾息後又問:“那你真的不會走了吧?”
莊相善勾唇笑了笑:“不會了,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
班紹直勾勾地看着她,追問道:“何以見得?”
莊相善咬着牙看向他,哼笑一聲,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道:“那阿紹把眼睛閉上,我證明給阿紹看。”
班紹神色平靜地将她臉上古靈精怪的笑意看在眼中,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莊相善慢慢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飛速在他臉上擰了一把,而後便拎着衣裙,逃也似的蹿出了殿中。
“留神腳下。”
班紹先不慌不忙地喊了一句,後才擡起手蓋住自己微微發燙的面頰,吃吃地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仰憑祖宗之靈,積德之祀”、“鈎深致遠,蓋非淺局所量。以禮觀之,可稱為孝矣”都出自《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