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曼是中文系的,在張小辮的潛意識裏,她一定博聞強記,見多識廣,而且涉獵寬泛,文采風流。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人也一樣,當張小辮真正和她達成了第一次約會之後,腦海裏并沒有立即産生這輩子非她不娶的想法。
張小辮記得哈曼那天穿了件粉白色T恤,然後很随意地搭配了一條天藍色牛仔褲,頭戴太陽帽,腳蹬運動鞋,給人的感覺倒像個陽光大男孩。當然,她的顏值在略施粉黛的情況下還是很能打的。
一般情況下,女生首次約會都要帶上一位同性朋友,一來打發尴尬,二來防止侵犯。哈曼卻是衣袂飄飄,獨行俠似的一個人來的。單沖這點,張小辮就有點佩服她。這姑娘有顏有性格,絕對是他的菜。
校園裏早有耳聞,哈曼極不好追,很多優秀的男生都在她那兒碰了一鼻子灰。張小辮也早就打聽到,哈曼老爸是歷史系的資深教授,是個特別嚴肅古板的老學究,肯定不會喜歡自己這種不好好讀書的“問題學生”。
只是他覺得吧,談戀愛是年輕人自己的事情,與老一輩人無關,況且就歷史發展潮流來看,自由主義正逐漸成為現代人追求的風尚。結婚離婚都是自由的,何況蜻蜓點水般的小情小愛?
因此,張小辮認為哈老爹不會成為他的愛情路上的絆腳石。再說了,自己也不是泛泛之輩,“藍色天空主唱”這個名號叫出來還是響呱呱的。
哈曼留給張小辮的第一印象還算桃紅柳綠,盡管他們的初次交談幾乎找不到共同話題,場面之尴尬多少有點啼笑皆非。
實驗樓東側便是規模龐大的公共禮堂。那天張小辮和哈曼正襟危坐在最後一排斑駁泛黃的長椅上,兩人相距一米有餘,皆目視前方,表情鎮定,特別佛系。
“小辮你好,我聽過你的歌。”哈曼朱唇輕啓。
“哦是嗎,哪首歌啊?”張小辮用餘光掃了她一眼,媽蛋果然漂亮,所謂校花,當真不是浪得虛名。
“好像是嘆清水河還是什麽,我記不清了。”哈曼略帶羞澀地拂了拂額前劉海,神色有些局促。
“非也,我的第一首原創,叫河水輕嘆,寫的是小六和大蓮的愛情故事,特凄美,特動人。”張小辮糾正又補充。
“不好意思,我說過我記性很差的。我只記得歌詞裏有什麽桃葉柳葉尖又尖的,還有一個日思夜想的六哥哥,其他的就全忘了……”
“沒關系,我唱的時候,也忘過詞。”張小辮自嘲道。
“那些歌詞、旋律全是你自己創作的嗎?你好棒啊。”哈曼真心誇贊。
“沒那麽優秀啦,只是比同齡人稍稍多一點才華而已啦——”張小辮大言不慚,驕傲地謙虛。只有他自己知道,“河水輕嘆”這首歌的靈感、創意,皆來自明星姐夫郭之鋼曾經演唱過的一首民間小調。
“那個,”哈曼突然轉移了話題,“你給我回的那封信我看了,很讓我感動,非常地感激……”哈曼下意識地咬起了右手食指,她這副樣子非常可愛,不禁令張小辮懷疑她是不是零零後的。
“感激什麽?”張小辮接過她的話,不恥下問。能讓一個美女對你産生感激之情并非易事,這不但說明你很牛叉,而且說明你們有戲。
哈曼此時說了一句令張小辮嚴重昏厥的話,但聽她面帶羞赧地說道:“非常感激翔子同學對我們的幫助——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
張小辮一下子無語了。
張小辮心想,翔子這個人真不怎麽樣,他如果搶走了我的女人,我必視為仇敵,立馬絕交。
和哈曼正式确立戀愛關系後,日子細水長流地過着,不能說無憂無慮吧,但總算排遣了單身的孤獨和寂寞。愛情不愛情倒是無所謂了,兩人在一起,短暫的好奇和激情過後,只要不互相讨厭,這關系就還能維持下去。
後來樂隊不得不宣告解散,因為張小辮已經面臨畢業,應酬開始繁多。
畢業酒得喝吧,他們建築系喝了一場,宿舍同學喝了一場,老鄉會喝了一場,學生會喝了一場,茶話會喝了一場,足球隊喝了一場,文藝沙龍又喝了一場……
當然,最痛快最過瘾的還是他們“藍色天空”解散前喝的那一場。
當時大家各自擁着女友,說着絕不重色輕友的話,喝得七葷八素。人人高叫着有朝一日大家在湊到一起搞個全國巡演比肩崔健許巍,但是如今崔健許巍都不怎麽唱歌了,巡演的大話恐怕永遠都無法兌現了。
畢業酒喝過之後,卻并不算正式畢業,忙碌畢業論文的日子到了。
那段時間,幾乎每個下午,張小辮都要帶上哈曼,風塵仆仆地往圖書館跑。出錢找槍手,或者從網上抄襲別人的,張小辮是不屑這樣做的,因為他覺得很沒意思,而且出事風險很大,北電的假博士翟地臨就是一個血的教訓。
還有一點,上了四年大學,砸進了那麽多鈔票與青春,末了連篇論文都要別人代寫,這事兒傳出去,真是令人無法産生豪邁的氣慨。
誰都想要自己的人生更加完美一些,張小辮也不想在此緊要關頭留下今後回憶起來不太雅觀的遺憾。
拿下畢業證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張小辮的生命裏出現了餘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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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辮可以這樣描述餘貞的出場,雖然沒有想像中的驚豔和浪漫:她此刻就坐在我的面前,故作誇張的表情,庸俗不堪的打扮,但是掩飾不了天生麗質難自棄的美麗。
某旅館的某房間,餘貞與張小辮相對而坐。彼此衣衫單薄,空氣暧昧。
“帥哥,要不要喝杯水解一下酒?”餘貞麻木地抛出一個問題。
“不,還是先辦正事吧。”張小辮直奔主題。
“好,好吧。”
“那啥,我可沒有強迫你做任何事情喲。”
“我曉得,”餘貞一聲冷笑,“周瑜黃蓋嘛,願打願挨。”
“明白就好……”
張小辮像是醉得挺厲害,記不得往下的時間還說了些什麽,只是看到面前的姑娘別別扭扭地退去一些衣物,略顯慌張地鑽進被窩,神色有些木然。
張小辮抑制不住興奮,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床,稀裏糊塗地完成了這場肮髒的交易。
此後的很多年,他都為那一晚的“稀裏糊塗”懊悔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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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以後的日子漫長到無法算計,尤其是工作沒着落,他的生活就像沒有方向的航船,偏又遇到疾風驟雨,于是晃晃悠悠,七上八下,得過且過,毫無頭緒。
哈曼仍是他的女友,因為她能容忍他很多的壞習慣,所以張小辮一直心存感激。她還在讀她的大學,和翔子他們一樣,每天早出晚歸地進出學校,循規蹈矩、貌似很有追求地打發着時光。
張小辮故作安然地蝸居在家中,成了不折不扣的宅男,每天無非是起床,洗漱,買菜,做飯,聽戲聽音樂,打打網絡游戲。
這種懶惰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他想要的。想想都寒心,枉他平日自诩為有理想有追求的社會主義好青年,老這麽混下去,怎麽能成大氣候、大人物、大英雄、大豪傑!拖個地板都困難,怎麽去拯救地球?!
每每想到這一點,張小辮就郁悶不已,他決定再出發,好工作找不到,差一些的也可以啊,反正不能再呆在豬窩一樣的家裏了。而且張小辮最受不了的是,每天哈曼回來喋喋不休短則半個鐘頭長則兩三個小時的唠叨。中主思想就是一個大男人應該出去闖蕩世界,不可以混吃等死,像烏龜一樣縮頭縮腦。
想想看,若被一個女人成天指桑罵槐,數落你的不是,作為一個鋼鐵直男,也實在窩囊得可以。
工作好找,有錢又有閑的工作不好找。又是連續碰了幾次壁,經過再三思慮,張小辮主動放棄了尊嚴,把電話打給了姐夫。電話那頭傳出姐夫慵懶而疲憊的聲音:“小辮啊,為什麽好久都沒有聯系我了,你手機也沒丢啊……”
張小辮聽到這裏,差點哭出聲來,哽咽地說:“姐夫,我想你了!”
“去去去,少來這套!”姐夫的聲音,嚴厲中又透着幽默,“你肯定是在外面有困難了、受委屈了,才想到我,是不是工作不順利?”
“不是工作不順利,而是根本找不到工作!”張小辮如實相告,“倒也去面試了幾家公司,要麽是人家看我不合适,要麽是我嫌人家待遇低。總之,搞得我心煩意亂、心灰意冷,甚至産生過自絕于人民的念頭!”
“你小子別犯傻啊,”姐夫開導他,“只有人活着,才有無限種可能,一旦命沒了,啥都玩完了。聽我說,現在啥都別想,把卡裏的錢都取出來,好好吃一頓,然後來浮雲社找我,或者你姐姐,都行。我們是你的親人啊,沒人管你,我和你姐姐不能不管你啊。”
“好了,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
第二天,張小辮洗了個澡,在商場買了件新衣服,整理了一個自己,也沒吃飯,就打車去了位于帝都大栅欄的浮雲社總部。
抱着姐姐的大腿故作委屈地訴苦了一番之後,姐姐為他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雞鴨魚肉,生猛海鮮。他大快朵頤,像是很久沒有吃飽飯的樣子。飯後,姐夫把他叫進書房,認真嚴肅地問了一個問題:“告訴我,你還想說相聲嗎?”
他一下子怔住了。遲遲沒有張嘴。他很想給姐夫一個肯定的回答,但內心有個聲音在聒噪——你這家夥離開舞臺那麽多年了,各種業務都生疏了,你哪來的勇氣再站上舞臺,你不怕被觀衆轟下去嗎?你不怕給浮雲社丢人嗎?
“好吧,我明白了。”姐夫的臉上被失望籠罩,但是并沒有苛責他,“這樣,湖廣大會館是我公司的一個分社,我把你安排到那兒吧。不用着急上臺,先從行政管理幹起吧。我擔心你一旦在臺上表現不佳,随之而來的壓力和自責會把你整個人壓垮,甚至提前終結你的藝術生涯。”
“嗯,我都聽你的。”
晚上張小辮把将要去姐夫那裏工作的事情講給哈曼聽。
哈曼聽後,表現得比張小辮還要激動,主動獻上了一個溫熱的吻:“原來你姐夫是大名鼎鼎的郭之鋼郭老師啊,哎呀,你怎麽今天才告訴我啊,有什麽可隐瞞的!”
又懇求道:“我也想見見咱姐夫,你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張小辮嚴詞拒絕:“不行!姐夫很忙的,而且不喜歡家裏随便出現陌生人。”
哈曼嘟嘴:“我在你眼裏就是個陌生人啊,哼,我好傷心……”
張小辮半開玩笑半認真:“是不是覺得我有點不近人情?現在你可以選擇跟我分手啊,我給你機會,絕不攔着。”
哈曼高叫:“我才不要這個機會!睡夠了就想甩掉我啊,沒那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