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天方熹微,姐夫的司機侯振将轎車開到張小辮的租住的公寓樓前。
途中,張小辮和侯振聊了起來。
“辛苦了侯叔,最近還上臺說相聲嗎?”
在張小辮的記憶裏,侯振出身相聲世家,盡管父輩反對他把相聲做為終生事業,但血液裏流淌着的藝術基因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四方臺前,面對着一茬又一茬的觀衆。
“這兩年登臺的機會少了,不是郭班主不給我機會,而是我自感能力不足,怕對不住花錢買票的衣食父母,很多時候只是作為一個報幕員出現在舞臺上。再者說了,浮雲社人才濟濟,應該把舞臺留給年輕一輩的演員,多給他們歷練的機會,我年紀大了,折騰不起了。”侯振平靜地說。
“別介啊,我還盼望着多聽你說幾段呢。師父常誇你的表演風格獨樹一幟,說不定哪天時來運轉就火了呢。”張小辮誠摯地說。
“我借你吉言吧。不過呢,說實話,名名利利的還我看得淡了,年輕人有追求是好事,我現在只求個現實安穩,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過完下半輩子就可以了。”
“這次回來,其實我的內心是很糾結的。一是我不想麻煩我師父,我覺得我欠他的已經夠多了。二是,很多師兄弟的舞臺風格已經成熟,而我因為讀書而耽擱了相聲學習,相比之下,我的舞臺經驗少得可憐。所以我一點都不自信,甚至有些恐懼登臺了。”
“你的情況,郭班主十分了解。所以才不着急讓你上臺,把你安排到咱們社的分劇場,做一些事務性的工作,說白了就是打打雜,混水摸魚。先養着你,再慢慢來。”
“師父的良苦用心,小辮我心裏跟明鏡似的,都曉得。”
“今天帶你去湖廣大會館轉轉,了解一下工作環境,認識一下那兒的演員。這幾年你不在,社裏又招進了很多新人,話說你師父收徒弟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啊,哈哈。”
“有所耳聞——”張小辮也跟着幹笑了幾聲。
二十分鐘後,車子在“湖廣大會館”門前停下。
侯振帶着張小辮走進了劇場中心,雖然不是第一次來這兒,但還是感覺一下子像掉進了秦始皇的阿房宮,空曠而靜谧,冷清得吓人。
侯振邊走邊說:“咱們的相聲演出一般分為兩場,下午場和晚上場,天天如此,當然了,适逢周末、節假日,或者有名氣的小角過來客場演出,上座率就高,這樣的話也會加演一場或兩場。現在這個點,演員都還在睡覺,如果你下午來,這裏就熱鬧了。”
張小辮:“那我的具體工作是什麽呢?”
侯振:“郭班主給你的職位是演員隊副隊長。這個活啊,看似簡單,無非就是安排演出、服務演員,但細說起來可就複雜啊,像舞臺道具啊,燈光音響啊,桌椅板凳啊,維護秩序啊,都歸你管。”
張小辮撓頭:“好麻煩啊。”
侯振笑了:“不麻煩。我剛才說的那些事啊,已經有人做了,就是劇場經理左公明。你給他打打下手就行,用不着勞心費神,壓力不在你頭上。
張小辮長舒一口氣:“謝天謝地,謝謝姐夫,哦不,是師父!”
該參觀的參觀了,該熟悉的熟悉了,太陽出來了,該吃午飯了。侯振帶着張小辮吃了頓驢肉火燒,下午帶他見了經理左公明,以及衆演員。他們大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偶有認識的,關系也沒那麽熟絡了,言談舉止間透着一絲生疏的距離。張小辮倒也不以為意,心想以後這就是我打卡上班的地方了,該了解的早晚會了解。
到了晚上演出結束,已經九點多了,侯振勸張小辮甭回去了,熱心為張小辮安排了住宿。就在劇場附近。張小辮也感到甚是疲乏,幹脆順水推舟,留宿一晚。
于是打電話通知哈曼,說單位有事,今天就不回去了,如果你害怕一個人睡,就玩一通宵手機,明天請假再睡覺。或者點開上次推薦給你的那款軟件,叫一個職業小鴨來,最好是八塊腹肌的那種,以排遣你的孤獨寂寞冷。
哈曼嬌嗔:“死去——”
挂掉電話,張小辮的心裏一陣莫名的快樂。
不知為何,他最近越來越喜歡捉弄哈曼,總喜歡搞些惡作劇令她怒發沖冠臉紅脖子粗。張小辮想可能是自己有點人格分裂吧,老很想看到陽光背面的陰影部分。他想,女人溫柔娴靜的時候固然美麗,但若惹得她生一生氣,發一發火,氣急敗壞、無所措手足的模樣,反而更加迷人。
淋浴過後,倍感舒暢,正待寬衣就寝,忽然一串美妙悅耳的彩鈴聲飄然而至,“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是京劇唱段的《空城計》——手機響了,張小辮忙按下接聽鍵,“侯叔,有事您講!”
“小辮啊,睡下了嗎?”果然是侯振的聲音。
“沒呢,你找我?”這時候打電話過來,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是這樣。大笑俱樂部的老板高攀,是我的一個老同學,在相聲界也算小有名氣了,想必你聽說過此人。他呢,上個月策劃了一個合作方案,邀請咱們浮雲社的演員一起做個專場演出,郭班主當時也拍板同意了,讓湖廣大會館的演員投入配合。那次演出非常成功,勞務分成也很滿意,所以他想請咱們劇場經理左公明和參加演出的演員今晚吃頓飯,以表謝意。可是偏偏不湊巧,左經理突然鬧牙疼,演員們也各有各的忙,都無法赴宴。所以麻煩你代他應付一下,把這頓飯吃了,也算是賣我一個面子。”
“我知道他們為啥都躲着高攀,因為師父說過一句話,跟同行之間的交流,業務上随便探讨,生活上盡量少接觸。但是話說回來,既然侯叔開口了,我就勉為其難走一遭吧,盡管一點都不餓。”
“侯叔欠你一個人情。”侯振感激不盡。
“哪的話,咱們誰跟誰,別忘了你三叔是我親師爺啊——”
***
張小辮雖然有些反感那些利益往來的飯局,但這事實在不好推脫,因為以後要在浮雲社混下去,要仰仗侯振的地方還很多,所以哪怕是場鴻門宴,他也得硬着頭皮去吃了。
除了老家夥侯振,同去的還有幾位跟侯振走得比較近的非著名相聲演員。飯局設在一家不知名商業區的不知名胡同裏。
盡管霓虹閃爍,街燈耀眼,但繁華落盡的蒼涼感還是情不自禁地從張小辮心頭湧現。
酒樓名喚“金樽酒樓”。老板姓金名樽。金老板解釋說,此名取之于李太白詩“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意思是,人生苦短,命運無常,享受當下,把握現在,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管他媽的幹嘛去。
“金老板真個文雅也,賣酒吟詩,快意平生,為商至此,亦複快哉!”張小辮不自覺賣弄起了文才,豪氣灌滿了胸襟。
大家都笑了,房間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高攀一幫人早在席間等候,互相寒暄數句,侯振重點引薦了張小辮,便即入席。
姓高的雖和善平易,文質彬彬,可第六感的直覺告訴張小辮,此人深谙世故,老謀深算,不可親近。因此他也戴上僞善的面具,極盡溜須拍馬之能事,左一句“高老板生意興隆通四海金盆銀盆砸過來啊”,右一句“高老板飛流直下三千尺抱着美女落九天啊”,直拍得天昏地暗,地動山搖,日月無輝,鬼哭狼嚎。
事後回味起來,張小辮自戀得擊節長嘆:“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天又生小辮,長夜才複旦!”
飯後去錢櫃KTV飙歌,這也是一般請客的程序。因為大家普遍唱得都比較難聽,即使有人學豬叫、狼叫、雞叫、狗叫,兔子叫,抑或羊叫、牛叫、馬叫、驢叫、騾子叫,相形之下,也就不以為奇了。
之後,展開了一些心照不宣的灰色活動。
由高老板帶張小辮們入住酒店,安排姑娘,才引發了這輩子張小辮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情,就是和餘貞在互不相識的情況下發生了肌膚之親。
當天晚上的情形回憶起來确實有些支離破碎,當時張小辮真的喝高了,醉得找不着北,高老板硬塞給了一位姑娘,介紹說是某某洗浴城的臺柱子,所謂頭牌洗腳妹,出場費可不便宜呢,張小辮說好的好的,然後迷迷糊糊地摟着那位美人地走向房間,扒下衣服後徑奔衛生間沖涼,三分鐘完事,然後返回卧室,那姑娘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一絲不茍,一言不發。
張小辮定睛看時,發現她不是一般的美,盡管她臉上搽了很厚的脂粉,嘴唇抹得賊紅,眼影塗得烏黑,弄得跟大熊貓似的。
尴尬片刻,她想調節一下氣氛,就問張小辮要不要喝點茶水解解酒,當給出否定的回答以後,她就沉默了,平躺下來,表情悲傷。後來刻意提醒一句:“來吧,該來的總會來。錢,已經有人付過了,你不必擔心我敲你竹杠。”
如今回想,張小辮倒寧願她敲自己竹杠。但他當時腦袋被酒精麻醉了,昏沉沉的只有一個想法是,古時候的柳下惠真是個大傻逼,還他媽坐懷不亂?那家夥肯定好男風,哈哈……
張小辮也是比較性急,一來美女當前,誘惑太大,二來是高攀出的錢,不玩白不玩,白玩誰不玩,于是順水推舟,做下了那場龌龊事。
當然,那時張小辮并不知道她是以後的餘貞。
張小辮發誓:若是知道,他定會遭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并且萬劫不得超生!
雖然她走的時候,張小辮額外塞給了她二百塊錢,并且她也告訴張小辮她叫阿貞,可以後每每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張小辮就自責不已,懊惱不已,覺得萬分對不住餘貞。
這算是張小辮和餘貞的第一次正式交鋒,是真正意義上的初次見面多多關照——關燈照顧;盡管提說起來并不如何風雅和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