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妖

蘇宵默然看了片刻,忽然将手套還給路迦:“我沒錢。”

路迦說:“無妨,就當是我送你的。”

蘇夏蹙眉,疑惑的擡眼,目光在路迦的臉上打量了好一會兒:“這看起來很貴。你為什麽要送我?”

路迦說:“反正我拿着這東西也沒有用,送給你就當是你欠我個人情吧,風水輪流轉,多交朋友總是好的,以後到了天都,我說不定還有事情要請你幫忙呢。”

蘇宵眼眸暗了暗,慢慢将視線收回,凝着白手套,路迦說的話雖然表面看起來沒有什麽不對,但是明顯的缺乏邏輯,對一個商人來說,絕對不會因為“多交一個朋友”這種荒唐虛無的理由而不遺餘力的幫助人,于是開口:“你要我幫你什麽?你說罷,我聽着。”

路迦道:“有些事情,等我們到了天都以後再說吧。”

蘇宵點點頭,但轉言道:“我只能做我能夠做得到的事。”

路迦“恩”一聲,審視了蘇宵很久,忽然裂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潔白的牙齒看起來實在很欠扁:“你真不是一個吃虧的人。”路迦說:“你比商人更商人。”

蘇宵沒有說話,默然的戴上了手套。

白色的手套上,藍色的冰鑽在陽光下閃着光,蘇宵凝着指尖上冰藍色的姬蝶,慢慢的垂下眼,如今他已經在這艘船上呆了三日,三日內,吃喝用度全部都是路迦送的,他到現在都還沒有想清楚,路迦在他身上投資那麽大的資本,究竟是有什麽用,不過至少……他算是活了下來。

他記得當時他戴上手套後,一個人躲在床艙內窩了三天,狹小的空間終于讓他适應了自己已經離開了中國的事實,三天後,路迦将他拉上了甲板,告訴他,再行不久,天都就要到了。

蘇宵指尖微微一抖,冰藍的姬蝶振翅飛離開去,正在這時,路迦突然走到了他旁邊:“在想什麽呢?”他問。

蘇宵搖搖頭,路迦說:“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應該出來走走的,一個人窩在船艙,對身體不好,有什麽想不通的事說出來笑笑,就當享受了。”

蘇宵笑:“你還真樂觀。”

路迦将整個手指放到了扶欄上,“除了一些比較執着的東西,我一直都比較想得開。”

蘇夏“哦”一聲問:“你也會執着麽?”

路迦道:“什麽人都有執着的時候,特別是有些東西,在別人看來是廢物,對自己來說,就是死也不能放棄……我很執着,你看不出來?”

“每個人所追求的不同吧。”蘇宵搖頭,的确看不出來。

路迦沒有說話,只是對着海面,目及遠方。

霞光如火,冰藍的姬蝶已經飛得很遠了,船依舊不緩不慢的向着天都的方向緩緩航行,許多人自從在姬蝶離開以後便回到了船艙裏準備吃完飯或者聊天,甲板上只剩下蘇宵與路加兩個人,凝着火紅的殘陽,發着呆。

波濤開始洶湧起來,遠處有海豚興奮的在海中游弋和跳躍,就像是在對着圓盤似的落日,跳着黃昏的舞蹈。

忽然有什麽聲音傳了過來,那聲音空靈而聖潔,就像是教堂裏神父舉着一本《聖經》,無比虔誠的高唱着贊美詩,蘇宵一邊靜靜的聽,忽然發覺遠處忽然出現了一個白點,随着那白點越來越近,蘇宵看見那竟然是一座巨大的白色的蓮花,蓮瓣瑩潔,蓮花周圍漂浮着足夠一人躺下的巨大的蓮葉,在波濤中浮沉蕩漾,卻始終沒有真正沉下去。

就在這時,桅杆最高的了望臺上,一個船員忽然嚎啕慘叫起來:“海妖……海妖……船已經偏了航,我們竟到了斑斓海入口了……快回船!快回船!”聲音凄厲,殺豬般的嚎啕頓時吸引了一大批人跑了出來。

随着船原來越近,蘇宵沉默的看去,奇怪自己竟然能看清那讓人發出恐怖的叫喚的海妖的模樣。

一個長着人身魚尾的妖怪蜷坐在那瑩白得似乎一塵不染的蓮花中央,低眉垂目,正平靜的持着一管碧綠色的長笛,靜靜的吹奏,五指在笛管之間如舞蹈跳躍翻飛,手腕叮當作響的裝飾更襯得那指尖纖長而美好。

他的神色恬靜,面容極其清秀,一顆冰藍的寶石吊在眉宇,左眉一直到右眼臉的嘴角處,繪着繁複的花紋,紋澤深谙而神秘,海藍色的長發如海藻般從它身上搭下來,一直拖拖到了腰身處,長長的魚尾微微擺動,尾鳍一直延伸到碎金斑斓的海裏。

與身後船員與人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相比,那海妖顯得無比的安寧平和,然而與蘇宵所看的書本不同的是,這海妖的并不若童話書中赤/裸着身體,而是穿着白色的衣裳,衣裳的領口與袖口寬大,最邊處同樣繡着繁雜的花紋,金邊暗色束腰上橫穿一些簡潔的海螺狀佩飾,如果忽略了它的尖耳與魚尾的話,就像是一個高貴而聖潔的神女。

然而就在這時,海妖突然睜開了眼睛。

冰藍色的眼睛,直直的凝着船的一剎那——

波濤突起,大浪如滔天般的席卷而來,船上的人哀嚎着往艙內抛去,然而還沒有走出甲板,一個浪頭便打翻了桅杆。

接踵而來的狂風呼嘯,巨浪一波又一波的擊打着飄搖欲墜的船只,突然降臨的災難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蘇宵整個人被撞在了甲板的護欄上,右臂不能動彈,想是撞到木頭脫了臼,暗罵一聲,只得将整個身子都俯在甲板上,希望少受一點阻力,然而就在這時,只聽一陣清脆的噼裏啪啦的聲音,船——裂了——

大浪鋪天蓋地襲來,蘇宵整個人從傾倒的船板上滑了出去,直直的跌入了海裏,幾個沉浮,湮入了海中。

最後一絲殘陽已經陷了下去,狂風卷怒濤的海在吞噬一艘船只以後也跟着漸漸的平息,海妖跪坐在白蓮上,眼睜睜的凝着一場浩大的災難從開始到結束,擡頭望着星光璀璨斑斓的夜空,默然片刻,忽然縱身一躍,跳入海裏。

*

蘇宵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詭異的事情。

他整個人身在水中,卻可以像在陸地一般呼吸。

四周的游魚浩浩蕩蕩從身邊游過,穿過珊瑚與海藻,向遠處而去。

他發現自己跪坐在白沙之間,背後靠着巨大的紅珊瑚林,許多不知名的植物與動物浮游期間,貝殼的壁面五彩斑斓,美麗得竟不似真實。

閉上眼睛,睜開,再閉上眼睛,睜開——

沒錯!他依舊在水裏。

他并沒有做夢。

蘇宵屏住呼吸,攀着珊瑚壁靜靜的從柔軟的白沙地上站起來,他看着幻覺般的一切,耳裏似乎聽到了水流流動的聲音。

隔了許久,他想起了他乘坐的去往天都的船只翻了,他跌入了海裏,然後昏迷了過去。

他在沙子上走了幾步,望着頭頂高不可測的海,天光從頂上灑了下來,有點像極光,美麗而神秘。

他想着如何才能上去,突然有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背,蘇宵霍然回頭,路迦正站在他後面,笑嘻嘻的凝着他。

他依然穿着船上的衣裳,然而臉頰兩側的耳朵卻是典型的妖精才有的尖耳,不知道是不是蘇宵的錯覺,在他看着那人的時候,那人的臉上似乎有一層十分不明顯的熒光浮蕩,看起來就像吹笛的妖精——絕非人類。

蘇宵順着路迦的身體看下去,幸好,那人跟他一樣,長着一雙腿。

“怎麽?傻了?”路迦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去天都的船因為走錯了路入侵了海妖的國度所以翻了船,是我給你吃了碧凝珠救了你。”

蘇宵張了張口,沒有說話,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路迦仿佛知道他有許多疑問,解釋道:“我雖然在中州的生活,但是有海妖的血統,這次妖皇重生,所以我才跟着去天都的船回來看看。”

蘇宵仍舊沒有說話,隔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吐出一口氣:“你的意思是說,如今我是在海裏……海妖的國度?”

路迦點點頭:“你現在在斑斓海底。”

蘇宵想了想,突然想起路迦說過,天都四大主神妖皇正是統轄海域的神,于是問:“妖皇重生?什麽意思?”

一句脫口,路迦頓時被噎住,用一種看怪物一般的眼神審視了蘇宵半晌,才解釋:“三千年前,邪帝挑起戰亂,天都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劫難,戰火燃燒百年,陸地與海域無一幸免,綿延整個天都,後來有人稱那一場戰争為諸神之戰。”

“而在那一場諸神之戰裏,神後帶領翼族從九重天外的明空之境趕了下來,聯合我皇與帝君将邪帝封印在了鬼域之淵,不幸的是我族妖皇魂體嚴重受損幾乎寂滅,幸得神後相助保留了我皇最後一縷魂體,使得有重生的機會,如今回音壁響,海水異動,我皇重生指時可待,我正是受了族裏的召喚,為我皇的即将重生而趕回來的。”

蘇宵沉默的聽着,一邊思索一邊理解他的意思,末了對他笑笑,“路迦,那你為什麽沒有尾巴?”他問:“難道你不是海妖麽?”

路迦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海妖雖然下身是魚尾,但憑借法術卻可以變出雙腿來的,更何況每個海妖一生都會有一次的定性——成年以後的海妖若是遇到自己愛的人,那時候即便不用法術也可以選擇變成男人或者女人,長出雙腿。”

蘇宵點點頭,又問:“我怎麽能夠上去?”

路迦說:“自然是我送你。”他拉着蘇宵在水面來回穿梭:“那天我在船上,第一眼就看到你穿着奇怪的衣裳漂浮在海面,那樣子看似已經沉沉浮浮了好久,而你周圍什麽都沒有卻奇怪的沒有死,所以我才救了你……你我也算有緣,如今我再送你一次,送你到天都大陸的淺海處,希望以後你再不要到海裏來了。”

一邊喋喋不休的說着,路迦拉着蘇宵穿過重重的珊瑚林與蝦藻游魚,兩人正經過一條用鵝卵石鋪成的道路,蘇宵邊走邊看,道路兩旁種着許多不知名的藤蔓與枯枝,一些巨大而瑩潔的蓮花攀附在枯枝上,一時間看起來竟是說不出妖詭的美麗。

就在這層層疊疊的蓮花叢中,忽然一個紅色的人影踩着鵝卵石朝着他們的方向緩緩的走了過來,路迦拉着蘇宵停下,兩人擡眼看去。

款款而來的,是一個長得十分高貴的女子,狹長的眼睛,柳葉作眉,眉間右上角一點紅色龍紋,深藍的長發被珍珠花佃細細密密的盤裹起來,頰邊兩縷發絲絲絲擾擾襯着蓮花模樣的墜子,搭配着那身暗花蓮紋宣傳藍色的宮裝,竟是說不出的雍容而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