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雖然談不上十分懂馬,但他也看過許多古籍。只窺了一眼那匹戰馬的海碗蹄,便知道這馬約是北疆的良種,極難馴服。可賀淵下馬後,卻對那匹良駿毫不照管。似乎沒有他的命令,那匹馬便不會離開半步。

正心不在焉之際,賀淵已走到國公府門口,隔着石階與他迎頭相對。

宋青塵暗自體會着賀淵的主角光環。

現在又能感覺到,賀淵雖然年齡不大,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威懾之感。

賀淵顯然也從人群中認出了他,卻是暗自移開目光,明知故問地對青绫道:

“璟王來了麽?”

語氣中竟然帶着點親昵之感,仿佛他早已與璟王熟稔。

宋青塵微一蹙眉——去信不回,分明連個筆友都算不上。

宋青塵有些不滿于這種略為輕浮的語調,可他一轉念間,又想起渣攻原主更為輕浮的做派,兩人渣的半斤八兩。

只埋怨其中一方,顯然是不合理的。

按照原作者滑稽的設定——論品階,賀淵低他兩等,是要與他行禮的。

萬衆矚目的主角賀小侯爺,即将俯身朝他行禮。妙啊。

宋青塵面上雖淡漠,心裏卻是有些異樣的期待。

賀淵先被旁邊女眷引着,去簽了花名冊。接過一朵西府海棠後,轉而拾階往上,一擡眸,剛好對上宋青塵仿佛有些深沉的目光。

宋青塵與他用目光互相試探,這種感覺有些微妙。宋青塵也是跟着他老爹去過不少場合的,因而對表情管理有許多心得。

他擺出一副高冷的官臉,心裏卻有些忐忑。

随着兩人之間的高度差逐漸消失,宋青塵心中的期待逐漸退去——他看出來了,賀淵沒有半點要行禮的意思。

不過宋青塵依然面不改色的回望,意圖壓制對方的氣勢。

在這焦灼的氣氛裏,賀淵已經完全走到階上,他身量略高于宋青塵些許,于是宋青塵的視線被迫上移。

憑什麽他沒有賀淵高?宋青塵心中忿忿。

近距離的四目相對,宋青塵有一瞬的慌亂,但也立即恢複了居高臨下的姿态。

宋青塵調動所有的回憶,想要從現實或者影劇中尋找到一個合适的橋段,然後劈臉給賀淵一個下馬威。

電光石火之間,他醞釀好了情緒,臺詞就要脫口而出了。

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發作,賀淵卻出乎他意料的,突然躬身朝他行禮,與他賣了一個乖:

“見過璟王。”嗓音醇厚低沉,引人不自覺回味。

賀淵動作恭敬莊重,這是一個标準的官禮。但雙目卻輕浮,不安分的在宋青塵身上掃視。

宋青塵一時有點發懵。

不過為了對付這個戲精,他早已準備了多個應急方案。

他淡淡道:

“繁禮請免。今日穎國公做東,你該先去拜會他的。”本就聲如珠玉,又因刻意的放慢,将高位者不疾不徐的風範拿捏得恰到好處。

宋青塵對自己的表演十分滿意。說完便不再理會他,轉身往府裏走去。長随見狀,跟上宋青塵的腳步。

他剛要如釋重負地松下一口氣,賀淵便兩步跟上來,與他并肩而行,理所當然道:“勞煩王爺帶路。”

帶路?

宋青塵腳下微微一滞,自己都不知要往哪裏走,賀淵居然讓他帶路?

他接不上賀淵這句話,只能故作高傲,不顯山不露水的,靜默往前走。

園子內錯落有致,亭臺亦是花團簇擁,盆景衆多。他悶頭在國公府的回廊水榭裏穿行,舉目間皆是環肥燕瘦,處處彰顯園主人風雅品位。

宋青塵早已不知東南西北,根本無心觀賞,白白辜負了美景。

他絕不能承認他迷路了。

越走越偏,宋青塵餘光一掃,他們竟然是沿着回廊,把路走到了盡頭……

思忖片刻,宋青塵只得寄希望于身邊的長随。他略一回首,剛巧發現長随也正看他,像是在等吩咐,很有眼色。被原主調教得很好。

于是宋青塵趕緊遞眼風過去,希望長随能立即帶路,解決他的困窘事。

長随面色不茍,點頭會意,一派十分恭敬的模樣。

宋青塵不禁浮起一些贊許的笑容。

只是……

長随走了。

走了??

臨走,還不忘叫走了附近伺候的幾個國公府的婢女。

宋青塵目光一凜,這長随怎麽突然做出此種舉動了?難道是原主的慣常做法?先裝作不識路,再沿着偏僻小徑,把人帶到暗香疏影裏,再行一些……

……

宋青塵真是心中淩亂,面上卻不敢表露分毫。

于是只剩下他與賀淵兩人了,他惴惴不安,又不好說什麽。

兩人正站在廊柱邊彼此無言之際,賀淵開口打破沉寂,笑問道:

“王爺生我氣了?”

這個問題前後不接,十分的突兀。

宋青塵心中納悶,卻依然端着一副倨傲模樣,他一臉疑惑的朝賀淵看過去:“何出此言?”

賀淵此時正背對着幾株夾竹桃,花枝伸入回廊裏,巧巧停在賀淵肩頭,頓時一派花面相交映的嫣然景象。

宋青塵心裏一怔,主角這副皮相無可挑剔,再加上他極善玩弄感情,也難怪原主為他身死,皇帝為他抛卻江山。

宋青塵的目光複雜了起來。

賀淵把這個目光揣摩着,又将宋青塵的表情盡收眼底。他把這些解讀為璟王的見色起意。就像當時璟王迎他凱旋的時候一樣,那時的目光也與現在相似,幽深的,不像看待一個普通的朝臣。

此時賀淵臉上雖然帶笑,眼中卻閃過一絲尖利的不屑。

宋青塵顯然還沒注意到賀淵的這些小動作,他還在思考,他該如何在這個戲精眼皮子底下茍命。

他現在甚至有些懷疑,皇帝之所以會知道原主璟王和他的事,就是因為,這都是他自己一手策劃的。

宋青塵頓時警覺起來,不能小看這個小黑蓮。

“王爺不送信來了?”賀淵走近了兩步,随意倚靠着廊柱,兩手抱胸打量着他。這姿勢,顯然沒有把璟王的身份放在眼裏。

宋青塵有些驚訝于他的不守禮制,不過更多的,是驚訝于他的厚臉皮。

寫信不回,還好意思問?

原主是有些愛玩花弄蝶,但對賀小侯爺也是真的卑微。

宋青塵擡眸看向賀淵。

乍一看,賀淵臉上挂着溫和的笑意,細觀之下,卻帶着些不易察覺的質疑與輕蔑,顯然心裏是看不上璟王這個“追求者”的。

原主的做派,弄得宋青塵顏面盡失。

他必須扳回一城。

宋青塵眼中銳厲一閃而過,他靜思片刻,得出結論——此刻與賀淵翻臉必然不妥,甚至還有點鬧小脾氣的嫌疑。

這可不行。

也不能把話說得太絕。畢竟主角武力值在線,又瞧不起原主。這條長廊太過于偏僻,如果真把人惹惱了,極有可能提前下線。

宋青塵暗自思忖,倏地,他嘴角一勾,想出了一個折中的主意。

腦中念頭閃過之後,宋青塵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接着平靜地發問,“你回過信嗎?”

這問題簡直是發現了盲點,賀淵果然答不上來。

宋青塵有些落寞地笑了一聲:“既然你沒回過,我又何必要繼續送。”

兩人在回廊裏無聲地僵持,四下寂寂,只有春風穿廊而過,吹起廊下人的衣擺,這景象更顯得宋青塵有一些落拓,俨然一副情場失意的模樣。

火候差不多了。

宋青塵暗中醞釀情緒。他把兩手背在身後,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疼得他嘆出一口氣來。

他臉上滿是惆悵:

“我想了許多,但往事已矣。今後,我不會再做糾纏。”他目光疏冷,好像真的放下了一段情。

這一頓操作顯然也是出乎賀淵的意料,宋青塵真的很想回頭去看看賀淵的表情。

賀淵聞言,眉頭幾不可查的略蹙一下,狐疑地看着宋青塵。

賀淵也在疑惑着——三五天前,這人分明還在信中什麽“思君不能寐”的擰巴着,今天是怎麽了?

賀淵心中微動,他明白了——這又是新手段。看來璟王頗有些心機,不像傳聞中的那等簡單,只知玩花弄蝶。他必須小心對付。

各自心懷鬼胎,又是一陣沉默。

對方的這種沉默的反應,讓宋青塵一時沉浸在腆狗翻身的爽感裏,又在自诩高端的演技中自我陶醉。

此戰大捷!宋青塵準備裝作悵然離去的樣子,甩開這個小子,去找穎國公。

誰知,他剛要邁出步子,賀淵卻恍然大悟一樣,過來擋住他去路,帶着歉意說:

“我沒回信,果然惹你不悅了。”語氣透露着十足的焦急,很有留人的意思。

看來賀淵也不想和一個親王撕破臉。畢竟站在賀淵的角度,他這是遭遇了職場性騷擾。本來作者構建的“大梁朝”,就是重文輕武的風氣。賀淵即便凱旋回京,加官進爵,在朝裏的一衆文官之中,依然很受排擠。

這下如果再得罪一個親王,日子就更不好過。

想他才十八九歲,就要遭受這麽多。忽地,宋青塵生出一些同情來。

宋青塵真誠道:“你放心,如今你我同朝為官,我斷不會因為這些事為難你。”

同時,有朝一日你黑化了,也留我一條命,多謝了!——宋青塵在心中默念。

原著裏寥寥幾筆提過,賀老将軍寵妾滅妻,賀淵盡管是當年的伯府嫡子,幼年也很不受待見。原生家庭的創傷為他日後的黑化埋下伏筆。

人已經長這麽大了,改造是不可能改造的。能撇清自己,宋青塵已經謝天謝地。

賀淵總覺得,今日的璟王有些不同。雖然還是那張灼灼動人的臉,可心性卻全然不是從前那般。

不禁暗中思忖。

驀地,他眸光一轉:

璟王……有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