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莓是第一次來錦繡坊。
作為京都裏生意做得頗大的鋪子,錦繡坊的料子素來是極好的,樣式也叫京裏的夫人小姐們推崇,是以店面都比旁的大幾倍。
裏頭一切僅僅有條,前頭廳堂是櫃臺展示區,後頭則是店鋪的後院,有繡娘在。
上頭二樓三樓還有廂房可供小姐們單獨挑料子以及與繡娘交代要求,只是這樣的價格自然都不便宜便是了。
沈莓與春華進了店後,立刻便有人來迎,是一位笑容溫柔的櫃娘。
除此之外,廳堂裏也有幾位結伴的小姐正在看料子。
沈莓有些怕生,有意想要離那些邊挑料子邊說笑的小姐們遠一些,只是她雖然默默往旁邊走了,卻還是叫幾位小姐看到,且還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她們應當出身家境都不差,從身上的衣飾和舉止便能一眼看出。
這幾位都是常年在錦繡坊做衣服的千金小姐,除了自己身邊的手帕交,另外能在錦繡坊做衣裳的小姐她們也多多少少認識。
畢竟京中的閨秀圈子也就這麽大,各家的關系盤根錯節,很多場合都是打過照面的。
能在這兒做衣裳的閨閣千金們家世都不會差,這兒的衣裳可不是誰都做得起的。
只是她們看沈莓卻有些陌生,忍不住在一旁說了兩句。
“那位是哪家的啊?怎麽感覺沒見過呢?”
“瞧着戰戰兢兢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還能上這兒來挑啊?”
“她怎麽生的那般黑呀,家裏不用牛乳嘛?”
“儀态也不太好,我要是這樣,要被母親說的。”
幾位小姐也知是背後議人,且不清楚沈莓的家世,不敢大聲,只小姐妹間嘟囔幾句。
可沈莓雖然具體的聽不清,卻能聽到那邊幾位從自己進來後好像就叽叽喳喳說了起來。
她心思重,總覺得她們是在說自己。
這般想着,不禁攥住了手裏的帕子。
這時突然又聽得那便傳來“啊”的一聲驚呼,然後便有一位小姐道:“我想起來了,好像是沈府的!”
她也是猛地想起,這句自然沒壓住聲,叫店裏的人都聽到了。
因為嫡女腦子不清醒犯下大罪而被削官撤爵的永昌侯府近些時日在京中可謂是人盡皆知,哪怕現在全族都被趕出京都,還叫人茶餘飯後時不時拿出來說道兩句。
是以聽到這位小姐的話,大家都目光下意識看向沈莓。
沈莓自然也聽到了。
她心下更加惶惶,一瞬便站在那兒有些無措起來。
然而不管她如何,那邊說話的聲音卻漸漸大了些,雖也不是高聲,但也沒原先那般壓着了。
“原來是沈家啊,沈家只有那一個罪女是嫡出,那她便是庶出了,難怪。”
“但她怎麽還在京裏,前兩日沈家不是被押着都出城了嗎?”
“我好像聽我哥說了,沈家有個小姐在剛事發的時候就被嚴先生認了義女,脫離了沈家,族譜上都沒她名字的,正巧躲過這劫了。”
“我也聽家裏說了,據說是得了耀王妃多看幾眼,王爺便去處理了這件事,她還挺走運呢。”
“那她豈不是成了嚴公子的妹妹了?瞧着好不搭,嚴公子那般光風霁月,嚴府的表小姐也是欺霜賽雪的美人,結果她就這樣?”
“跟小時候就住到嚴府的那位表小姐當然比不了,那位可是嚴夫人帶着養大的呢。”
“嚴公子待人素來溫潤謙和彬彬有禮,我瞧着待她估摸也是如此吧,看在義妹的關系上而已,要說多親近肯定是沒有的。”
這議論明明沒有多大聲,卻讓沈莓覺得耳邊似有嗡鳴。
好像從前在沈府被人說的那些話又響了起來。
【你拿什麽和我比,真把自己當成侯府的小姐了?連給我提鞋都不配,滾下去!】
【不過一個庶出,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滾去跪着,今日沒你飯吃!】
【讓你掃雪怎麽這麽久還沒幹淨!沒用的廢物,現在滾出去繼續掃!】
沈莓緊繃着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耳邊好像再聽不到其他的。
這兩日在嚴家因為一些善意好不容易壓下的怯弱自卑馬上又卷土重來。
春華在她身後半步,見她不對勁,有些擔心想上前問一句,卻見小姑娘突然轉身,低着頭不管不顧地往門口沖過去。
她想逃離這裏,想找個角落一個人縮起來待着。
最好誰都看不到她,這樣就誰都不會再議論她。
就在出門的一瞬,沈莓撞在一個人身上。
然後一雙溫暖的手臂穩穩扶住她的肩,清潤如泠泠泉水的聲音破開她耳邊循環往複的噩夢,落了下來。
“怎麽了這是?”
聽見嚴許的聲音,沈莓下意識擡了頭,看到年輕公子清隽斐然的臉時,卻嗫嚅着沒能回答。
嚴許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那如點墨似的幽深眼眸掠過小姑娘泛紅的眼眶,然後擡手揉了揉她的頭,又問:“料子就挑好了麽?”
沈莓這回終于張了口。
“還……還沒有。”
她不知道懷琛哥哥剛剛有沒有聽見那幾位小姐的話,聽到了又會怎麽想,其實心裏還是忐忑難受着。
但是他在與她說話,不回答是不禮貌的。
沈莓到底不想待在這兒了,她想找個理由離開,這時候卻見嚴許點了點頭:“那便幫哥哥也一起挑兩匹料子做冬衣,可不能光記着給娘挑。”
他這話說的随意,話間甚至扶着沈莓肩膀的手也沒放下,而是微微用力将小姑娘往回帶,等她随着自己一起邁步了,才松開手。
沈莓還未及笄,個子也不高,看起來又瘦又小,這樣一看嚴許倒真像帶着個小妹妹了。
可剛剛在一旁圍着說話的幾位小姐卻驚沒了聲,有一個甚至詫異地捂住了嘴。
京都裏哪位閨秀會不知嚴家這位公子?
芝蘭玉樹,麟子鳳雛之人,待哪家小姐都是溫潤有禮,讓人如沐春風,卻也拿捏着分寸,從不近人一步。
也不讓人近他一步。
便如坊間所言,嚴公子待所有姑娘都好,那便等同于并未對誰好。
沒有哪一個是特殊的,都是他出于教養之舉。
其中最明顯的一點便是,他從不與哪位說起自己的喜好或生活中事。
就連待嚴府那位表小姐亦是如此。
兩人雖同在府中生活了也近十年,自然還是要比旁人親厚幾分,但他們一同出現時,外人也一眼便能看出,這份親厚,與親近還是不同的。
而現在,他卻讓這個家裏新多出來的義妹替自己挑料子做衣裳。
若是不知沈莓的身份,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就是關系親近的兄妹了吧。
那幾位小姐剛剛說了沈莓的不好,現下看見嚴許這番姿态,卻是不敢再多說半句了。
但是人卻不走,就悄摸地在一邊繼續裝模作樣看料子,心思卻完全放在了另一頭。
只因實在是太好奇,便忍不住想再看看。
沈莓被嚴許這番話說的還懵了一會。
她出門少,對嚴許的了解其實僅限于之前聽到的那些驚才絕豔的名號,是以并不知他剛剛的話有多讓人詫異。
可心裏那點敏感的情緒卻被這句話安撫了,漸漸平靜下來。
懷琛哥哥這麽說,便也算是有幾分把她當妹妹的真心了吧?
他讓自己幫他挑做衣裳的料子呢。
沈莓往常在沈府從沒人這樣對待過她。
她不是沒哥哥,但……他們都瞧不上她。
沈莓覺得這是嚴許對她再一次的善意,于是她也壯着膽子,在身邊仰起頭小聲問他:“那懷……嚴許哥哥喜歡什麽樣的料子呀?我、我挑挑。”
她到底還是沒在外面叫他懷琛哥哥,那是他的表字,她怕會顯得太親近。
嚴許看見小姑娘擡頭,眸子裏的紅退了些,但那雙大眼睛裏的水汽卻還未消,便顯得尤其晶亮。
他的目光在那雙眼睛裏落了落,片刻後便彎唇笑了一下:“我倒沒有娘那般挑剔,往常冬日穿芥青、黛藍、玄青這類沉一些的顏色,阿莓看着給選了便是。”
沈莓聽後忙不疊的點了頭,知道了懷琛哥哥喜歡的顏色,便好選多了。
與此同時她又在心裏默默記下,這兩日看下來,懷琛哥哥也許春夏的衣裳偏素雅之色,秋冬的衣裳便是相對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了。
于是沈莓當真仔細挑選了起來。
她沒有給自己挑,而是先給嚴許和嚴夫人挑,心裏記着他們喜歡的,一匹一匹布看過去。
本着敬老慈幼,這兩人裏,沈莓又是先緊着嚴夫人的。
待給嚴夫人挑了幾匹料子,又讓春華也一起看過,覺得義母當會喜歡的,沈莓便擡頭往櫃臺另一邊看了看。
适合男子做衣的料子不管是顏色和紋樣比起女子來說自是少了許多,所以在店裏最邊頭。
只是要過去,得經過剛剛議論她的那幾位小姐。
沈莓踟蹰了一下。
嚴許在一旁看着她,沒有馬上說話和動作。
而沈莓也僅僅只猶豫了這麽瞬息,然後便輕抿着唇默默深吸了口氣。
她将背挺直了些,有那麽片刻,像是重新回到了小時候跟着沈府裏的教養嬷嬷嚴格學步的日子。
那時候她年紀尚小,沈府還是侯府,自然對這些禮教儀态最是看中的。
所有小姐們一視同仁,請的都是從宮裏出來嬷嬷教。
那段時日是她唯一被人認真對待的時候,雖然嚴格,但沈莓也從不怠慢偷懶。
只是一年後教養嬷嬷走了,這段日子也就結束了。
她也在主母的日益搓磨中性子越發怯弱,習慣了時常低頭,微微縮着肩,一副膽小卑微的模樣。
但她不想讓嚴許丢臉。
懷琛哥哥剛剛,是為她撐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