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山,一個頭戴面紗的男子正一步一步往山上走着。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攔住他,問道:“來者何人?”

男子頓住腳步,好半晌才道出三個字,聲音低沉沙啞:“黎文斌。”

少年一愣,好像想起了很久遠的事,等到回過神來後才道:“請稍等,我去通報一聲。”

說完拔腿跑了。

一品堂,一個弟子跑進書房,氣喘籲籲地道:“堂主,堂主……”

黎野正坐在書桌前,聞言,他放下手裏的案卷,皺着眉訓道:“何事如此慌張?”

“堂主……”弟子指着門口的方向,焦急地道,“文斌師兄回來了!”

“什麽?”黎野激動地站起身來,已經花白的頭發飄到胸前,“在哪裏?”

“正上山呢。”弟子一邊說着,一邊偷眼小心翼翼地觀察黎野,“可是,門主說過……”

“先讓他到一品堂來,之後我親自去跟門主說。”黎野立馬吩咐道。

“是!”弟子應着,一溜煙跑出書房。

“文斌師兄,你都去哪裏了?”

“文斌師兄,外面好玩嗎?”

“文斌師兄……”

一品堂的弟子們聽到消息,都着急地趕過來,一別六年,他們都很想文斌師兄。

剛才那個書房裏的弟子跑過來,對黎文斌道:“文斌師兄,堂主讓您先去他書房呢。”

“嗯。”黎文斌應着,面紗在遮住了他的表情。

書房裏,黎野和黎文斌對面而坐。

黎野問:“這幾年,在外面還好?”

黎文斌并未接話。

黎野又問:“這次回來有什麽事?”

黎文斌道:“查一件事。”

黎野問:“什麽事?”

黎文斌沉默,半晌,他把頭上的面紗取下。

黎野一見,目眦欲裂,花白的眉毛顫抖個不停,嘴巴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黎文斌又把面紗帶上,冷漠地問:“是誰要殺李青鴻?”

“李青鴻?”黎野猛一拍書案,“是藏劍山莊幹的!”是肯定句。

黎文斌的臉遮在面紗下,看不到表情,他嗤笑一聲,道:“父債子償,難道不是應該的?”

黎野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那些只有譚訓之和門主才知道。”

黎文斌未再問。

黎野道:“好好呆在一品堂,先別出去,聽到了嗎?”

黎文斌點點頭,面紗在空中抖動着,他問道:“我母親是怎樣的人?”

黎野一怔,黎文斌以前從未問過他這件事,如今……“怎麽突然問這個?”

黎文斌道:“只是好奇你怎麽說服自己下手的。”

黎野低下頭,無言以對。

傍晚,黎文斌在暗殺門閑逛,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風景,恍如隔世……

他走入暗殺門的地窖,想拿一壇酒。

地窖裏,暗殺門的弟子早已知道文斌師兄回來了,見他來地窖,殷勤地從旁邊的兩壇酒裏拿起一壇遞給他,道:“文斌師兄,上好的花雕。”

黎文斌點點頭,剛想離開,人未至聲先至,一個弟子的聲音傳來“浩洋,快給我準備幾壇好酒,門主緊着要呢!”

那個喚作浩洋的弟子忙應道:“好嘞,浩明師兄,這有一壇花雕,我再去地下找兩壇。”說着,人一轉身下了樓梯,往地窖更深處去了。

黎文斌看着眼前的兩壇酒,想起了懷裏的白色瓷瓶,他本來是想給自己用的……

這時,浩明已經到了他身邊,一邊偷偷瞟着他的面紗,一邊行禮道:“文斌師兄!”

黎文斌晃着頭,面紗在空中飛揚着,他安奈住狂跳的心髒,道:“你去下面看一下吧,怎麽這麽久還沒出來?順便幫我多拿幾壇酒。”

浩明疑惑地點點頭,摸着腦袋下了樓梯。

黎文斌渾身都在顫抖,面紗在空中漾起陣陣波紋,他把手伸進懷裏,拿出白色瓷瓶,顫顫巍巍地打開一壇酒,把藥粉全部倒進去,然後把封壇的蓋子蓋好,把白色瓷瓶放進懷裏,抱起另一壇酒,逃走了。

他好像踩在雲端上,虛無缥缈……汗水浸濕了面紗,黏糊糊地粘在額頭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地牢……

回到房間,關上門,他背靠在門上慢慢地滑坐到地上,面紗全部都貼在他的臉上,他好像要窒息了!

他氣喘籲籲,心髒下一刻就要跳出喉嚨!他腦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麽,他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後果……但是,他把手伸進懷裏,拿出那個已經空了的白色瓷瓶,他知道,他下毒了!

涼亭內,劍情和黎野相對而坐。

黎野道:“我真是沒有想到,門主這麽容易就肯讓他回來。”

劍情道:“不然呢?”

黎野道:“當年,門主說得那麽決絕,我還以為……”

劍情輕笑一聲,道:“我們手上是沾了血的,擺不脫,他們……雖然生在暗殺門,長在暗殺門,可他們什麽也沒做……到底還是擺不脫……真的,我不希望他回來,我希望他在外面活得好好的……就當是圓我當年的一個夢也好……誰知……阿野,是我對不起你。”

黎野聽着,熱淚盈眶:“門主,你哪裏對不起我了?我、文斌都是靠着暗殺門才活着呢。”

劍情搖搖頭,道:“暗殺門是個深淵,進去了就出不來了。是我父親硬要把你們拉進來的……你,我,還有訓之、阿離、阿衛……可我們能怎麽辦?騎虎難下,下了就是死,也許,只有死亡才能讓我們解脫……”

這時,浩洋和浩明抱着幾壇酒過來了。

他們把酒和碗放到石桌上後,便躬身退下。

等到走遠了,浩明問同伴:“浩洋,你剛才在酒窖裏聞到酒味沒有?”

浩洋嗤笑一聲,道:“傻了吧,酒窖裏哪能沒有酒味啊?”

“不是。”浩明一臉糾結,“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別多想了,可能是文斌師兄等不及,在酒窖裏就喝起來了。”浩洋背起身道。

“可能是吧。”浩明抓抓腦袋。

涼亭內,黎野開了靠近他的那壇酒,給劍情和自己的碗裏斟滿後,他舉起碗敬劍情:“門主,我敬你。”

劍情也舉起碗道:“為了我們逃不脫的暗殺門,幹杯!”

兩人一飲而盡。

“門主,我們好久沒有這麽喝酒了。”黎野道。

“是啊,年輕的時候最怕的就是沒酒喝,誰得了酒,就把大夥都叫來,一人一口地喝。現在呢?酒太多,再也不聚在一塊喝了。”劍情感慨着,“尤其是你和訓之鬧翻以後,那小子,原來最愛攢酒局的,後來,怕是只跟阿衛一起喝了,都不叫上我們。”

黎野想起了單純的青年時光,輕笑出聲,道:“對啊,現在想來,當時都是訓之在張羅。自從小玉有了文斌……就是從那時起,我們才開始疏遠的,只有分配任務的時候才會聚在一起。我經常覺得是我破壞了我們之間的情誼……其實,訓之說得對,我們若有些自知之明,就不該去招惹女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劍情喝幹碗裏的酒,拍開手邊的酒壇,抱起來就往嘴裏灌。

“啪!”酒壇摔到地上,壇身四分五裂,瑩白的酒液撒到石頭地面上,“絲絲”地冒起白煙。劍情捂住喉嚨,目眦欲裂,噴出一口鮮血後委頓到地上。

“門主!”黎野吓傻了,直到這時才撲到劍情身邊,搖着他的肩膀大吼着:“門主,門主!”

劍情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嘴裏一股股的鮮血往外冒,根本說不出話來,他抽搐了幾下就四肢癱軟,沒了聲息。

黎野顫着手去試探劍情的鼻息,他死了!

大殿內,浩洋、浩明和黎文斌跪在地上,左邊坐着譚訓之和衛堂主,右邊坐着黎野和長樂,長樂身後站着孫二。離堂主在外執行任務,未出席。

孫二低着頭,目光沉痛,整個人都佝偻了。

長樂抽泣着臉都憋紅了,淚水像溪流一樣不斷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她的眼睛紅腫着,睫毛沾到眼皮上,眼睛更睜不開了。

譚訓之站起來,指着黎文斌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門主哪裏對不起你了?你竟如此狠毒!”

黎文斌筆直地跪着,一動不動。浩洋和浩明低着頭哆哆嗦嗦地擠在一起。

譚訓之擡眉,目光射向黎野:“殺人償命,你有何話說?”

“無話可說。”黎野道,“我殺的人,我來償命。”

“你?”譚訓之驚愕地目瞪口呆。

黎文斌的身子顫了顫,面紗下,他嗫嚅着,最終把話都吞進肚子裏。

黎野起身,走到黎文斌身邊,一把揭開他臉上的面紗。

譚訓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長樂吓傻了,連抽泣都頓住了。

“此乃藏劍山莊所為,為的是報李青鴻之仇。”黎野上前幾步,走到譚訓之跟前,“你沒忘吧?當時是門主決定要再殺李青鴻。我殺門主,是為了給我兒報仇。”

譚訓之連連後退,目光怔怔:“不是的,酒是直接從地窖送過去的,你沒有下毒時機。”

“當時門主已經醉了,我下毒時,門主根本沒有意識。”黎野道。

“可是……”譚訓之吶吶,猛然擡頭,“你下的是什麽毒?”

“毒是從文斌那裏拿的。”黎野眯着眼睛道,“我兒慚愧,原是想最後見我一面後就服毒自殺的,被我識破,我趁他不注意換了藥瓶,他那裏的藥瓶是空的。”

“這……你……”譚訓之糾結地面目扭曲,不知該說什麽。

黎文斌跪在地上,面如死灰,他覺得自己成了一根木樁子,成了一塊石頭,成了一粒塵埃,成了空氣……懦弱使他理直氣壯地一言不發。

此時,衛堂主站起身,走到黎文斌身前,他的目光如寒潭般幽深冰冷:“你有什麽話說?”

黎文斌顫了一下,他目光閃爍,似乎在醞釀什麽。

“你們別為難他,他只是個受害者。”黎野走遠些,拔出身上的佩劍,擱在脖頸處,“藏劍山莊為李青鴻報仇,我為我兒子報仇。血債血還,今日,就用我的血洗刷所有恩怨。”說完,劍鋒擦過脖子,鮮血如注。

“黎野!”譚訓之大叫着撲過去。

孫二連忙捂上長樂的眼睛,已經來不及了,長樂尖叫一聲暈倒在椅子上。

黎文斌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一口鮮血從他嘴裏噴出,他也不省人事了。

浩洋和浩明早已吓得匍匐在地上,抖若篩糠。

衛堂主走過去,蹲下身子伸出手,幫黎野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