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絲竹閣
司徒妙音躺在床上,如墨的長發披散着,映襯得臉色蒼白如紙。她閉着眼睛,睫毛輕輕抖了兩下,兩行清淚就從眼角落下來。
一雙黑色長靴定定地站在她的房門外,良久,諸葛庸嘆息一聲,推開了房門。
諸葛庸無聲的走近床邊,司徒妙音翻了個身,臉背對着他。
諸葛庸輕聲道:“節哀。”
沒有人回應他。
諸葛庸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看着司徒妙音的背影,開口道:“現在的情況很棘手。本來,我們設定的是由……他親自傳位于朝兒,現在,他……況且,朝兒也不在……”
“朝兒呢?”司徒妙音陡然起身,淚眼朦胧地問道,“朝兒現在在哪裏?”
諸葛庸皺着眉頭,手握成拳頭砸在自己腿上,懊惱地說:“一個月前,朝兒下山,我派的人跟到集市就跟丢了。”
“所以?”司徒妙音聲音喑啞,“你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也找不到他?”
諸葛庸擔心地看着司徒妙音,安撫道:“你別擔心,朝兒這幾年做了什麽,你都知道。他武功高,自救能力也很好,不會出事的。而且,我派去跟着他的人都是高手,他能甩掉,說明他的偵查和反偵查能力也很強。我覺得,以前我派人跟着他,他都是知道的,也一直故意讓他們跟着。這次,恐怕有什麽特殊的理由,他才甩掉那些人的。”
司徒妙音蹙眉哀嘆一聲,不置可否。
諸葛庸道:“暗殺門的事等朝兒回去了再說,還有一件事也挺棘手的。”
“什麽?”司徒妙音疑惑地看着他問。
“三王爺要回京了。”諸葛庸道,“為了平衡各方勢力,京中恐怕要有大變動。”
司徒妙音重新癱倒在床上,道:“京中的事我們少管,盡量別摻和。”
“是,但是……”諸葛庸欲言又止。
司徒妙音扭頭看着他:“你想說什麽?”
諸葛庸嗫嚅着,最終道:“三王爺在蜀州時,朝中左相、大理寺、戶部都是他的人,連上官侯爺也是向着他的,皇上能允許這些,也只是因為三王爺不在京中,但是當三王爺要回京了就不一樣了,卧榻旁豈容他人酣睡!”
“你是說……皇上會阻止三王爺進京?”司徒妙音問。
“不會,三王爺回京是皇上親自提議的。”諸葛庸目光深沉,“若我沒猜錯,三王爺回京後會受重用,皇上會把兵部或城郊軍營交給他管。但是如此一來,三王爺一派勢力太盛,這是皇上不允許的。”
“有賞必有罰。”司徒妙音接着他的話道,“左相、大理寺、戶部或是上官侯爺,有一方要倒黴了?”
“正是!左相乃三朝元老,戶部牽扯北境,都不宜動。最有可能遭殃的是大理寺和上官侯爺。” 諸葛庸用眼神詢問司徒妙音,“若是上官侯爺……”
司徒妙音用手撫着額角,試圖讓自己清醒冷靜,做出最理智的回答,“寫信問他,是否把上官煜和夫人送過來。”
諸葛庸點點頭,他能想到的,上官侯爺肯定也想得到。當年,他幫司徒妙音肅清絕殺門門內紛争,受了侯爺不少恩惠,這些年陸陸續續為他做了不少事。但是,絕殺門只是一個江湖門派,實在無法和朝廷抗衡,若是侯府出事,絕殺門也無計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接走侯爺夫人和上官煜,或能保他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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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熱帶叢林。
司徒朝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一枝藤蔓,綠色的汁液和紅色的鮮血混在一起,成了一種古怪的靛藍色。為了讓自己清醒,他的嘴巴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血液的腥味、樹汁的腥味和泥土的腥味混合着沖入鼻腔——他的整個下半身都泡在黑乎乎的沼澤裏。
堅硬的藤蔓剌過手心,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只要刺骨的尖銳!他的脊梁和頭骨都在尖叫!
他大叫着,用力拉扯藤蔓,腿在沼澤裏拼命撲騰……他不怕了,就讓藤蔓斷了吧……就這樣讓他消失在這個黑色的沼澤裏吧……
是上天眷顧他嗎?他爬到堅實的土地上,翻過身仰面躺着,四肢伸展。滿是泥巴的臉上,他的眼睛緩緩睜開,望着蔚藍的天空,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這片天空好熟悉,他在哪裏看過,是在青雲山還是在哪裏?
一只紅黑花紋的小蛇趟過草叢,慢慢靠近……一口咬在他左手的無名指上。
他渾身一抖,眼角瞟到那只鮮豔小蛇,幾乎是一瞬間,他的右手抽出腰間的佩劍,“卡!”,是骨頭破裂的聲音——他把自己的手指砍了下來!
額頭冷汗如雨,迷糊了眼睛。他掙紮着站起身,把那截黑色斷指和花蛇一腳踢進沼澤,趔趄着往前走去……
意識昏沉間,他倒在一個山洞裏。
他的面前出現了一片白霧。他用力揮舞着雙手,想要驅趕眼前的迷霧,可是,他的手怎麽變小了?白白淨淨、粉粉嫩嫩的,這是誰的手?
他走進迷霧,變成了一個身穿麻布衣服,頭戴木簪,留着劉海的白皙少年!
他在迷霧裏毫無目的地走啊走,一直走到一個茅屋前。他推開茅屋的門走了進去,房間裏有一張床,床上有一個襁褓,襁褓裏有一個閉着眼睛的瘦弱發黃的嬰兒……他支着下巴觀察着這個小嬰兒,她的頭、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竟然慢慢地變了樣子!就在他想看得更仔細些時,眼前又出現了那團白霧,他使勁揮手驅散它們。忽然,小嬰兒扯着嗓子大哭起來……
司徒朝猛然驚醒,氣喘籲籲,原來——他做了一個夢!
一滴水從頭頂落下,打在他的額頭。他睫毛微顫,深呼一口氣提起左手,靛藍色的液體已經幹了,上面黏糊糊地沾着暗紅色的濃液和白色的晶體,而無名指處則是空蕩蕩的。
他朝四周看了看,頭頂上都是白色的棱柱,水滴順着棱柱一滴一滴緩慢地往下滴着,地上也結了白色的石柱,有的石柱還泡在白色的水坑裏,水滴落入水坑中,滴答作響……
他掙紮着起身,爬到一個石柱邊,讓自己靠着坐起來,閉上眼睛沉思。
他殺了五毒中的兩個,已經打草驚蛇,剩下三個意識到危險,始終一起行動,以一對三他實在沒有勝算……怎麽才能讓他們分開?他只有一個人,做不到聲東擊西……
想着想着,臉上濕潤的泥巴開始幹了,臉也刺痛起來,他猛然睜開眼睛,目光閃爍——在沼澤地設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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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殺門後山,劍情墳前,長樂哭倒在離堂主懷裏。雖然這個父親對她并沒有多親近,但是這是她第一次經歷生離死別,唯一的親人還死得這麽突然,她好像失去了唯一的支點,對未來一片茫然。她淚如泉湧,哭得都快岔氣了。
離堂主一邊安慰長樂,一邊暗自抹淚。她只是下了一趟青雲山,就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劍情、黎野都去了,黎文斌還被囚禁着。
譚訓之站在她們身後,眉頭緊鎖。
阡陌氣喘籲籲地趕過來,擔憂地看了一眼還在哭泣的長樂,向譚訓之道:“師父,孫師叔急着找你呢。”
譚訓之問:“什麽事?”
“好像是京城來的消息,看孫師叔的樣子,已經火燒眉毛了。”阡陌道。
譚訓之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離堂主和長樂,轉身快步離開了。阡陌連忙跟上。
半路上,譚訓之吩咐阡陌:“去把衛堂主叫到我書房。”
“是,師父。”阡陌應了一聲,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金銀堂,譚訓之書房
譚訓之坐在書桌後面,書桌前,衛堂主坐在左邊,孫二坐在右邊。
孫二一雙銳目溢滿焦急,抖着花白的胡子道:“一定要去救,你們不去,我自己去!”
譚訓之嘆息一聲,說道:“你先別着急,這件事需要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人早就死了!”孫二急道。
譚訓之皺着眉頭伸出手揉太陽穴,試圖減緩頭痛:“這事阿衛還不知道,你跟他說。”
衛堂主對他們剛才的對話很是不解,但他保持了自己一貫沉默的作風。
孫二一怔,衛堂主的武功是暗殺門最高的,如果他肯幫忙,事情便會容易許多。想到這兒,孫二連忙把事情的經過告訴衛堂主,“……從藥王谷出來後,我們去了京城……林府……小姐……”
衛堂主千年不變的冰山臉也扭曲起來。
孫二接着道:“剛剛得到消息,林府謀逆,一府的男女老少都被抓進了天牢,你說……小姐也在裏面……那可是門主唯一的親生女兒……”
孫二越說越激動,“門主對我們不薄,前門主更是對我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前門主,我還不知道在哪裏要飯呢!……你們可千萬別做孫子,見死不救是要天打雷劈的!”
“行了!”譚訓之大吼,“誰說不救了?就你那榆木腦袋,一股腦沖上去,還沒見到人呢,就得跟身體分家!”
“那你說怎麽辦?”孫二氣呼呼的,但他明白,以他的能力,就算拼得粉身碎骨也沒用,門主和黎野死後,暗殺門掌握在譚訓之和衛堂主手上,只有他們肯幫忙,小姐才有一線生機。
譚訓之又嘆了一口氣。
衛堂主倒是開口了:“天牢防守嚴密,劫獄怕是不行,劫法場倒可一試。”
“你糊塗了?”譚訓之眉頭皺得更緊了,“京城是什麽地方?劫法場,劫完了逃去哪?我們在京城并沒有勢力……”
“別找借口!你就是忘恩負義,京城裏哪裏沒有勢力了?青樓、酒館,不都有咱們的人?”
譚訓之垂下頭,目光晦暗,嗫嚅着,不知該怎麽回答。青樓酒館裏的人都是他費心安插的,平時提供點小道消息罷了,真要做起實事來,哪裏成得了規模?
衛堂主道:“你久在青雲山,刀上不染血,膽子都變小了。暗殺門那麽多弟子,一批批安排下去,一批負責劫法場,一批負責駕車,一批負責城門,一批負責城外接應,再有一批負責援助,有一線希望就要去嘗試,總不能坐以待斃。”
“對,就這麽幹!”孫二激動地道,聽了那些話,他簡直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冷漠如衛堂主,既然能說出這麽多話來,而且還這麽講義氣!倒是譚訓之,讓他很失望。
譚訓之看着氣定神閑的衛堂主和一臉鄙夷的孫二,糾結良久,最後道:“先等朝廷的判決結果出來,若是……再安排人手。”
“你是在故意拖延!到時候肯定來不及……”孫二指着譚訓之罵道。
“來得及。像謀逆這種大罪,不知牽扯了多少官員,肯定得慢慢查,把該殺的人都湊齊了,才會問斬!而且……”譚訓之拍着桌子道,“小姐現在的身份不僅是林清流的女兒,也是北境陸唯準将軍的外孫女,也許……會有轉機。”
孫二想了想,譚訓之說得倒是挺有道理的,遂退一步道:“以防萬一,得先派些人去京城。”
“行!”譚訓之翻個白眼應道。他只是想理智地想辦法,怎麽在他眼裏就變成壞人了?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的是,門口,一個身影悄悄地來了,又無聲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