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終于陸續有一些店鋪開門做生意了。

這一日天氣雖好,當鋪卻沒什麽買賣。掌櫃悠悠閑閑在後堂假眠,卻聽見前面一聲清脆如莺鳥的女聲呼喚。

“請問店家可還收東西麽?”

夥計趕忙起身,小跑上前,隔着木栅欄向下不經心的一望,瞧見了下面那眸光流轉的客人,頓時就打起了精神。

“姑娘有何物典當?”

姑娘笑靥如花,擡手遞來一枝發簪。

掌櫃看了登時傻眼。

這金簪分量重,成色足,簪首上雕刻的歲寒三友圖像亦是精美無匹,這等做工的頭面首飾,整個西安城中能用得起的貴婦人恐怕一只手便數的清。

再仔細打量了下眼前這姑娘,雖然容貌姣好,可穿着的卻是最為樸素的綿布衣裳,既不像大家主人,亦不像仆婢。

莫不是個盜竊跑路的吧?

也不對,銷贓也要趁年下,換來銀錢好過年,怎會在正月裏?

他私心估摸着,這定然是哪家偷跑出來的官家小姐,這是要離家出走啊。

被人盯得發毛,明娪不得不出聲道:“此簪是家傳之物,如今小女奉父命來當,請掌櫃定奪,究竟能當得多少錢?”

掌櫃回過神來,倒是篤定這姑娘不識行情,于是笑道:“姑娘久等了,看來此簪應值……五兩銀子。”

明娪皺眉,登時火大,“你唬我呢?!不說這做工,單用料就應值三十兩!”

掌櫃有片刻遲疑,擡頭卻望見門口有一位青衫公子一直在等候,又看看這位尚在據理力争的姑娘,這不是私奔逃跑又是什麽?

目中閃過精光,掌櫃反而硬氣起來,“姑娘,小人這便與您說句實在話,若您能告知此物來歷,是哪家金店打造,小人願以四十兩之高價立時收購,您拿不出來吧?”

“哪裏有這樣的規矩?!”

“再者說,小人猜測,您這不也是急用銀錢嗎……”

明娪看着掌櫃說出此等不要臉的話,眼神還不住瞟向外面,回頭一看,便已經如五雷轟頂。

完了,這黑心掌櫃是篤定她的金簪來路不正了。

可她真的不能暴露身份,也确實急用錢啊。

咬咬牙,她道:“二十兩。”

“姑娘,十兩,不能再多了。”

“十九兩。”

“……”

“十七兩。”

“……”

“十五兩。”

“好!”

拿了銀票和當票,她轉身大步流星的離開。

走到門前,她狠狠瞪了景馳一眼景馳,“你在這裏做什麽?”

景馳不曾想到她這樣快就出來了,被吓了一跳還要強裝鎮定,“我自然是有事尋明姑娘。”

她擡起頭望天,神情悲憤,他是故意挑這個時候出現,好來幫當鋪掌櫃壓價的嗎?

“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我損失了十五兩銀子?!”

景馳眨了眨眼睛,完全不知方才當鋪內的腥風血雨,“為何會這樣呢?”

“……”她懶得同他解釋。

景馳依舊不解,但善意伸出援手,“你若缺錢,我可以再借你啊。”

“不必了,用簪子換錢,除了為了雲遙置辦,便是為了還你的錢。”明娪在前面走着,又掏出裝好的銀票舉起來豪氣的晃了晃,“待我破開銀票,還你一錢,總算兩清了吧?”

“可你欠我五十兩啊……”景馳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逼得她轉過身來。

“我哪裏欠你五十兩?”

“我家祖宅,若要修葺一新,總要個五十兩。”景馳走近她身邊,輕蔑一笑,“如今還不上也沒關系,我心中記得這筆賬便好。”

“你……我……”明娪将銀票收進袋中,這才雙手緊緊握拳。

景馳說的這是人話嗎?

罷了,她幹嘛生氣,任他信口開河,她就不信待回了京城,他還願與她有任何牽連不成?

秉持着這樣的心念,她又瞬間調整好了心态,轉身跟上他的腳步,“景公子,你特意來找我,究竟是為何事?”

景馳停下腳步,雙目微眯,思考了片刻,“此事不宜在此處談論。”

明娪又被當場氣得七竅生煙,又不是客棧着火了這樣的要緊事情,他幹嘛要出來找她?!

她忍受不了此人了,不如現在就如對魏均一般,将他吓跑算了。

“景公子!”她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不僅要伸手挎住他的袖子,還要超大聲說話,“找這麽多借口來尋我,還說你不喜歡我?”

淳樸的路人紛紛側目,看向這對大庭廣衆毫不遮掩的男女,目光鄙夷。

她能明顯感覺到,飽讀聖賢書的景馳在這些犀利的目光之下身形逐漸變得僵硬,最終才用盡全身力氣将自己甩脫。

“明姑娘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也請不要平白污了在下的。”

名聲名聲,她最讨厭這兩個字了。

“哦對,是我忘了,明姑娘是沒有名聲這種東西的。”景馳笑意盎然,口中卻毫不留情。

明娪愣了片刻,轉身便朝反方向而去。

“哎……”景馳不解,他們不是在鬥嘴嗎?怎麽一聲不吭便走了,也不回客棧了嗎?

站在原地踯躅了片刻,景馳雖然神色未動,但似乎也意識到了一些。

可他又能如何,還是獨自緩緩走回了客棧。

“咦,怎麽公子自己回來了?阿娪呢?”

雖然景馳未曾言明,但他确實是被雲遙求着出來尋明娪的——她說,有大事要找阿娪。

收人所托,他人是找到了,可沒帶回來。

“咳,這個……可能明姑娘還有更要緊的事情吧。”

他可是親眼目睹過明娪的這位好友如何在雪地中英勇作戰,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但面對雲遙,那是沒來由的心虛。

“是嗎?那就再等等她吧。”

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明娪終于歸來,雙手拎着大大小小數十件商品,身後還跟着個手中捧着的貨物堆成小山的夥計。

“雲遙!我的手指都快被勒斷了,快來幫幫我!”她在樓下大喊。

“來了來了!”

雲遙宏亮的聲音從客棧樓上傳來,可最先跑下來迎接她的卻是景瑩。

“明姐姐,你買了這麽多東西!我幫你……”

明娪瞧着景瑩殷勤,也只是遷怒了一瞬,便對她展露笑容。

“瑩兒妹妹,今日過得開心嗎?”

“還好吧,就是有些想家了。”

“想家了,沒關系啊,過不了多久你們便會返程了。”他們何時返程,她如何知道?反正她最擅長騙小孩子了。

景瑩聽了果然歡欣鼓舞,快步跑上樓梯,将手中的商品都遞到了趕來的雲遙手中,便飛快去尋景馳了。

“阿娪,你這是……”雲遙看着自己手中的,又看看明娪手中的,再看看她身後那位滿頭大汗的夥計手中的,不由瞠目結舌。

買了這麽多東西,難道……

“阿娪,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不開心啊?”

明娪是不開心,可這也不是購物的主要原因,于是她謝過了夥計,将買來的東西重新在桌上擺放整齊,“這都是為你準備的,布匹、首飾……還有好多沒買到呢!”

雲遙被着實感動了一番,卻又問道:“這麽多,都是為我準備……可你哪裏來的這麽多銀錢呢?”

明娪一邊整理,一邊想着如何應答,不想擡頭瞧見了站在門前靜靜觀察的景馳。

好不容易才平複的心情頓時又變得陰雲密布。

見她不言,雲遙又道:“我知道你為我高興,可是我的嫁妝不應由你來出……更何況他也不會在乎的。”

明娪轉身捧起雲遙的臉頰,認真道:“就算再不在乎,也要準備些充充門面嗎。你想想長公主出降那一日,她的轎辇之後跟了多少輛裝嫁妝的馬車?那時你看了,是不是很羨慕?”

雲遙還是點了點頭。

“你是長公主府的人,就算父母不在,這份嫁妝也會有人出的。那個人不是我,是長公主才對!”明娪盡情擠壓着她的臉頰,“我只是先行替她墊付,待回了京城,我會找長公主要賬的!”明娪一面說,一面用餘光關注着景馳。幸好他現在懂得閉嘴,不将她典當的事情脫口說出來。

雲遙好不容易在被擠得面目扭曲之前逃離了她的魔爪,仔細想了想終于接受。“長公主為我準備嫁妝……長公主有很多銀錢,那好啊!”

“這就對了。”

兩人抱作一團,又是慶祝了一番,終于被兩聲敲門聲打斷。

明娪皺眉,雲遙倒是依舊興奮。

“景公子,快請進!”雲遙将景馳讓了進來,客客氣氣,“白日裏我拜托你去尋回阿娪,卻沒想到她是去買東西了。”

“嗯。”景馳點點頭,沒有在那堆成小山的桌子旁坐下,“雲遙姑娘有要緊事要說,如今便可說了。”

明娪靜靜聽着他們二人對話,才知景馳是受雲遙所托才去尋她。

她狠狠瞪了一眼雲遙,呵,虧自己一心幫她準備,她竟然滿腦子還是想着亂牽紅線呢!

“其實是這樣的:在蒲州成婚之後,我定然不能立即回京了。可阿娪她心系長公主,去過蒲州便會返程,這樣一來,她就要獨自上路了。”

明娪皺眉,這不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嗎?怎麽如今還要說與不相幹的人?

不祥的預感……

“剛好景公子和瑩兒妹妹也是要回京的,你們順路,我可否将阿娪托付給你們呢?”

明娪咬牙切齒,當機立斷,“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