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間到了一處杳無人煙的樹林。她在樹林裏焦急地轉悠着,她好像迷路了!
經過無數次的瞎跑後,敏敏氣餒地跌坐到地上,她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會比她還可憐了。
她張開自己的手心,幾塊小瓷片還卡在裏面。她朝四周看了看,拿起一根最細的樹枝,開始挑碎瓷片。
她淚流滿面地一邊哭着一邊用樹枝挑着,拿樹枝的那只手因為緊握,幹涸的傷口又開始流血,而被挑的那只手顫了不停,碎片牢牢地黏在手心裏,她的淚水滴上去,猶如在傷口上撒鹽……
她把樹枝抛開,仰面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好像要把這段時間所受的委屈全部通過淚水發洩出來似的。
司徒朝一身黑衣,額頭綁了一個黑色的發帶用以固定他過于濃密的頭發。南疆的炙熱陽光并沒有把他曬黑,過于蒼白的皮膚上,幾條已經愈合的白色疤痕清晰可見,那是植物剌過皮膚留下的特有痕跡。
司徒朝習慣于從青雲山背面上山,那裏杳無人煙,清靜得很。回來的路上他已聽說了暗殺門內最近發生的事。劍情并未留下只言片語就斷了氣,他和絕殺門的交易現在已經死無對證。
能不能做門主,能不能吞并暗殺門,對于司徒朝來說,早就沒有了意義。在他心裏,他是孤兒,司徒妙音收養了他,他得報恩,只是如此而已。
司徒朝走着,敏銳地捕捉到空氣中的一絲血腥味,他皺着眉擡頭,前方地上躺着一個女子。他怔了一下,決定視而不見。
手上的疼痛已經麻木,敏敏看着蔚藍的天空,斷斷續續地思考起自己的未來。京城回不去了,自己一個弱女子,還是流亡的逃犯……只能待在青雲山……既然那個小姐不待見自己,以後見到她就繞道走,有孫叔叔在,自己也不至于餓死……對,活着是最重要的……可是,她現在要怎麽回去?真不該一時想不開亂走……這裏怎麽也沒個人呢?
突然,一個黑影從她臉旁滑過,敏敏一激靈,行為比思想快,一把抓住那個人的腳踝。碎瓷片還在肉裏呢,她低呼一聲松開手,臉都痛得扭曲了。
黑影頓了頓,邁開腳想繼續往前走。敏敏不顧手上的刺痛,又一把撲過去,抱住他的大腿,焦急地道:“你等等,我……我迷路了,你是去暗殺門的嗎?帶我一起走吧!”
司徒朝皺起眉頭扭頭向那個女子看去,他的目光露出驚愕的光彩——這已是他無數不多的表情之一了。他的目光被女子耳朵下的那個蝴蝶形胎記吸引了。
司徒朝眸色晦暗,未置一詞,但是腳步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看着這個一身黑衣皮膚蒼白的男子奇怪地盯着她,敏敏渾身不自在起來。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她在看向什麽很久遠的東西。
“我……我叔叔是暗殺門的孫二,你帶我回去,他……會很感謝你的……”敏敏低聲道。
“跟着。”半晌,司徒朝才恢複了冷漠,丢下這兩個字就拔腿走了。
敏敏被他的聲音震住了,她好像在哪裏聽過,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直到司徒朝的聲音傳來:“你不走?”
“走……啊!”敏敏太着急起身,一把把手按到地上,痛得眼冒金星,她忘了自己的手還傷着。
司徒朝走回來,看着她血肉模糊的雙手,他缺了無名指的左手抖了抖,也開始痛起來。
敏敏淚眼朦胧地仰頭看着他,他蹲下身子,用眼睛查看了一下她的手,又擡眸瞟了她一眼,目光幽深。
敏敏可憐巴巴地眨着眼睛。
司徒朝拿過她的一只手放到唇邊,敏敏吓了一跳,連忙往回縮。
“瓷片嵌得太深,只能這麽拿出來。”司徒朝面如表情地道。
敏敏委屈地噘着嘴。
“你自己來。”司徒朝把她的手推向她的嘴巴。
敏敏連忙嫌棄地往後縮縮脖子,她手上的血跡已經幹涸了,紫黑紫黑的,血肉模糊處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實在是很惡心。
她皺着眉頭看着司徒朝。
司徒朝輕笑一聲拿過她的手,嘴唇輕輕貼到她的手心吮吸着。
敏敏突然發現他的左手有點奇怪,仔細一分辨,才發現他的無名指沒有了!雖然疑惑,但她并沒有多問什麽,只是在心裏感慨:看來,他們真是有緣人,連受傷的地方都一樣。
很快,一塊瓷片就這樣被他吮出來了,他接着對付下一塊瓷片。
敏敏突然很想哭,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麽好過。她雖然不聰明,但也是有感覺的,以前在林府,她努力讨好所有人,但是……大家對她客氣而疏離,并不親近,只有奶娘心情好時會和她講上幾句家長裏短。
她知道自己長得醜,現在也不是真正的名門閨秀了。她本來已經想好了,就這麽粗糙地将就着活下去,不去讨好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的關懷……但是,萍水相逢,為什麽他會這樣對她?她好不容易在心裏建設好的那堵牆又塌了,心裏柔軟得要命……
“好了,走吧。”司徒朝處理完她的兩只手,扶着她站起來後道。
敏敏點點頭。
司徒朝在前面走着,配合敏敏的步伐,跟她保持三步的距離。敏敏低着頭看着他黑色的長靴,亦步亦趨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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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涼亭內,嘉信皇帝正和上官侯爺下棋。
嘉信皇帝道:“上官,你說朕有那麽老嗎?”
上官侯爺道:“皇上不老。”
“朕也覺得。”嘉信皇帝撚着胡須道,“可你看看那些人急成什麽樣子?”
上官侯爺落下一子,未置一詞。
“上官啊,你跟唯準還有聯系嗎?”嘉信皇帝問。
上官侯爺一怔,連忙跪下道:“皇上明鑒,自陸唯準駐守北境,臣已經十餘年未與他聯系了。”
“好了好了,朕又沒說什麽,看你急的。”嘉信皇帝很滿意,“你們是同窗,偶爾寫封信聯絡一下感情,也未有不可。”
上官侯爺一挑眉,依舊跪在地上,等嘉信皇帝明示。
嘉信皇帝慢悠悠地道:“林府的事,朕也是沒辦法。林敏呢,朕沒有貶她為奴,而是流放了她,實則也不是什麽‘流放’,就是派人帶她游山玩水。哝,這是大內的調查結果,救她的人是一個江湖組織,聽說現在在那裏當貴賓呢。你寫信的時候跟唯準提提,別讓他擔心。”
上官侯爺接過嘉信皇帝遞給他的信封,明白了,嘉信皇帝怕路将軍心裏有隔閡,派他當說客呢。說什麽聯絡感情,他寄出的信肯定得皇上先過目,若是真敢講私情,侯府就是下一個林府。嘉信皇帝老了,人越老越是疑心重,既怕自己的兒子分了自己的權力,又怕邊疆老将變節。
上官侯爺道:“臣遵命。”
侯府門前
上官侯爺的轎子剛落地,一個奴仆立即神色惶恐地跑過來,一邊耳語一邊打量周遭。
聞言,上官侯爺的臉立刻陰沉下來,他邁開步伐跑進了府。
書房裏,一個魁梧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前品茗。
上官侯爺連官府都沒換,幾步邁進書房,對中年男子作揖道:“三王爺怎麽來了?不是說明天才能進京的嗎?”
“怎麽,不歡迎?”三王爺笑着道,“上官侯爺,我們可是好久沒見了。”
“哪裏哪裏,三王爺能來,侯府蓬荜生輝。只是,若是讓人看到了……”上官侯爺四下看看,轉身吩咐了小厮幾句,關上了書房門,接着道:“三王爺和侯府的關系現在還不宜讓別人知道……”
“诶~”三王爺不屑地道,“侯爺太多心了,即使讓別人知道又如何?你我君子之交,光明磊落,怕什麽?”
上官侯爺嘆息一聲,指着梨花木的炕桌道:“王爺久在蜀州,對京中形勢不甚明了,請坐,容臣慢慢道來。”
三王爺覺得有必要再聽聽京中的形勢,遂點頭坐下。
上官煜風塵仆仆地趕到家裏,被告知三王爺來訪,正和父親在書房談事。他本來對這種應酬的态度是能躲即躲的,今天卻十分怪異,被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原因驅使,他連衣服都沒換就趕過去了。
“……(如此如此這般)……今日,臣被召進宮中……”上官侯爺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跟三王爺分析完,他只希望蜀州沒有把他磨砺成一個胸無城府、頭腦簡單的單純王爺。
但是,他大錯特錯了,時間和空間都能改變一個人,或者,人根本沒有變,只是我們對別人的認識并不确切。我們眼中的他人,都是經過我們的眼睛和我們的頭腦加工過的,并不是确切的他人。
三王爺低頭沉思着,半晌,道:“這樣,我過幾天就向暗殺門提親,娶林敏。”
“什麽?”上官侯爺以為自己聽錯了。
“既然我們知道了林敏在哪裏,事情就好辦了,只要我與她成親,陸将軍就是我們的人了,北境的兵也只能聽我的調配。”
上官侯爺驚愕得嘴巴都合不攏了:“這……可是……”
三王爺皺眉:“有何不妥?”
話音未落,書房的門被人推開,上官煜風塵仆仆地走進來,向三王爺行禮道:“上官煜見過三王爺。”
三王爺自認為高明的提議被人否定了,很是不滿:“你倒是說說,有何不妥?”
上官煜輕笑一聲,轉身關了書房門,道:“依微臣之見,三王爺當娶暗殺門前門主之遺女劍長樂。”
“哦?”三王爺疑惑地皺眉,“怎麽說?”
上官煜道:“其一,王爺尊貴非一般人,成親之時新娘子的身份定是要有個交代的。即使皇上無心追究,林敏的身份依舊敏感,擺不上臺面,而劍長樂就不同了,她是暗殺門門主唯一的血脈,雖然不光彩,但是作為王爺的一個小妾,倒是沒有多大講究的。其二,王爺大概不知,林敏此人小時候生過大病,身體十分單薄瘦弱,而劍長樂就不同了,她生在江湖,性格活潑,還會武功,若是成了王爺的人,将來對王爺的大業肯定有所助益。其三,王爺娶林敏的動機太明顯,恐怕為皇上所不喜,其實,娶劍長樂也是一樣的,不管怎麽說,暗殺門也救了林敏,陸将軍欠了暗殺門的人情,就是欠了劍長樂的人情,王爺娶了她,不僅能得到陸将軍的支持,還能得到暗殺門的支持,一舉兩得。”
三王爺心動起來,其實他已經被上官煜說服了,但還是裝作猶豫的樣子:“可是……她到底是江湖中人……”
上官煜輕聲一笑:“王爺忘記了嗎?前朝還出過江湖出身的貴妃呢。”
“嗯。”三王爺滿意地點點頭。半晌,大笑着對一直沉默的上官侯爺道:“青出于藍啊,上官,後生可畏!”
“是是。”上官侯爺瞥了一眼上官煜,扯開嘴角附和着。
三王爺走後,書房裏,上官侯爺拍着桌子大怒道:“誰讓你自作聰明說那些話的?你以為自己有多高明?你是在把三王爺往火坑裏推!他和暗殺門結成親家,誰會看不出裏面的貓膩?言官的口誅筆伐不說,皇上又不是傻子!”
上官煜嗤笑一聲,道:“他自己要往火坑裏跳,誰還救得了他?”
“你什麽意思?”上官侯爺一愣,他早就跟上官煜透露過,侯府是三王爺一派的了。
上官煜目光幽深,未置一詞。
上官侯爺看着自己的兒子,感覺到某些失控的事情正在暗中醞釀着,他走近上官煜問道:“三王爺失勢,對侯府有什麽好處?”
上官煜內心矛盾地掙紮着,最終直面父親,道:“父親,你忘了嗎?母親也是先皇的血脈,我身上也流着皇家的血。”
上官侯爺當然沒忘,他的夫人是先皇的私生女,因為母親身份低微,一直進不了宮,只在京郊養着……他扶着胸口連連後退,半晌,顫顫巍巍地指着上官煜道:“你是要謀……”
“對!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把我送去絕殺門嗎?與其活的像蝼蟻一樣卑微,随時能被人舍棄、被人踩死,不如放手一搏。”上官煜語氣堅定,目光炯炯,“上位者不仁,繼位者不義,朗朗乾坤,舍我其誰!”
上官侯爺的身體抵着書桌,努力支撐自己,他突然想起懷裏嘉信皇帝給他的那個信封,頓時口幹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