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阮雲築曾經的工作是照顧白露。

可是白露在神志清醒時,可以很好的照顧好自己,甚至閑暇時會指導阮雲築蹩腳的葡語一二。阮雲築具體做過什麽呢,陪白露讀書,陪她聊聊天,坐在床邊看着她睡去,在她進門時幫她短暫的拎一下她脫下的手套。

重逢後的白露呢,她像一支充滿氣體和奶油的包,阮雲築瞧見了,試着将內裏的氣捏出,卻只是漏了滿手的甜蜜黏膩。

或許白露從來都不需要自己?可是阮雲築不要這樣。

“更依賴我一點,好嗎?”阮雲築拽住了白露的手,她一直想要說,一直想要說,這句話她憋了多麽久,現在她有立場,也有能力說出這句話,所以她一定要說。

“小築……”白露兩條細細的眉幽怨的撇着,淺色的大眼睛水汽朦胧,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她是孤女,她親生父母不肯要她,收養她的那些好人們一個又一個的相繼去了————白露才不在乎他們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好人”,她只知于她的生命中,這些都是她到目前為止短短人生中,很難再遇的好人,貴人。

白露幾乎一直是被抛棄的角色,無論抛棄她的人是否出于本心。是她的錯嗎?早先她覺得同她沒有一丁點關系,短短八年的人生裏白露更替了三位“父母”,她又知道什麽呢,她能多記些八歲前的事,已經比尋常孩子強過太多。

但是一次,兩次,三次……白露怨不得了,她的心像死城角落中人造湖的一汪湖水,死城中的死水,再難掀起什麽波瀾。

是吧,白露曾在深夜混混沌沌地想,或許是吧,或許從來都是她的錯來着,錯在哪了,她都不知,但總之,她應當是錯了的。

她學着讨好,不是那種流于表面的讨好。她知道對方希望她扮演一個什麽角色,她聽話,任擺布,沒想法,但,她的魂靈仍活着。白露的魂靈像是夜裏的蛾子,沒頭沒腦地亂飛着,見了黃得晃眼的燈就要撲過去,直到撞上發出“呲”的一聲,仍未罷休,一次又一次。所以她成為了秋薇身邊最“拿得出手”的女孩,甚至混得上女兒的虛名,但她仍不愛這些,不愛這些花裏胡哨的社交場面話,花裏胡哨的衣裙上纏得人透不過氣的絲綢綁帶。

可是,阮雲築她卻告訴她,不必一直緊繃。

她把她當做白露,不是秋薇的女兒,也不是交際圈的白露,就只是“白露”,她懂得她的言不由衷與不安,她會誇獎自己的葡文,她還希望她,不要事事靠自己,她希望自己依賴她。

“你讓我怎麽……”怎麽忍得住呢,那些壓抑的情感。

白露含着淚水,似是将要滿了,立刻要滿溢出來了,她便馬上垂下頭去,淺色的兩縷鬓邊發随着動作垂下。當年的白露或許這會兒立刻就會說了,她大膽恣意,但現在的白露想得太多,人有時想得太多反而會不幸福。阮雲築,她的小築,做這些出于什麽,她是否,也有那麽一點同自己的心是相似的?白露不敢賭,現在的白露真的認識到,人與人之間,轉瞬即逝。人,也是轉瞬即逝,她擔心她害怕,她無法接受自己将會失去阮雲築。

“我怎麽配呢。”白露聲音輕輕的,帶着些許壓制過的鼻音。她又一次吞下了那些想說的話,她其實不很喜歡這樣瞻前顧後的自己,但經歷過炮火紛飛的時期,此時短暫且不确切的安穩,白露都想死死攥在手裏。

阮雲築欲言又止,她看了白露半晌,最後還是撒開了白露的手,轉而拍一拍她的肩頭,“我不說假話,相信我。”

白露完全相信她,也相信她說的不是假話,只是……

她不置可否。

從前那些大膽試探的日子仿佛在硝煙中一并被埋葬在了那個她們也許再也不會回去的城市裏,現在的白露一退再退,阮雲築好不容易積累構建起的堡壘,也隐隐有崩塌之兆。

畢竟戲臺子搭好了,當家花旦卻不肯上場,空留了一地的胡板鑼。

阮雲築遞給白露一塊手帕,“這些今後回家再講。走吧,再晚就遲了。”

是了,她并不急于這一時。現下人找回了身邊,還有什麽好不知足的呢?阮雲築在心中暗暗寬慰自己。得知秋薇死後又找不到白露的每一年裏,阮雲築都幾乎瘋掉,她當時想,哪怕只是叫她遠遠地瞧一眼也好,就一眼,叫她知道白露過得不錯,叫她知道白露……還活着。

可人總是貪心不足的,也或許是因為白露過得并不好。

可是,阮雲築說服自己,那些從前難以說出口的,或是沒能道的別,難道就真這樣窩囊的一輩子閉口不談嗎?她不想的,雖然叫她多說些話跟殺人一樣難。

阮雲築不疾不徐地走着,心裏思緒翻飛,白露略後半個身子的距離跟着,也不催促她,只一面走一面暗暗打量着四處。白露本身年紀也不很大,發色和眸子顏色都淺淺的,看起來倒真像個初來乍到的女學生似的。

“跟想象的一樣嗎?”阮雲築側頭,低聲問白露。

“嗯……不很一樣呢,”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活躍的氣氛,現下看來是女學生身上自帶的青春氣質,“跟你從前念書的學堂比起來呢?”

“終歸還是有不同。”阮雲築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目的在哪,但也老實答了, “怎麽,你還是對從前那個感興趣嗎?”阮雲築笑着。

如果真是這個理由她倒也能夠理解,畢竟那是家鄉,也是第一次想去一個學堂裏。

“不是,”白露搖頭,輕輕答,“我只是覺得,你從前讀書時,并不開心。如果這裏同從前過分相似,我擔心你還是會不開心。”

她說話時也沒看阮雲築,頭微微垂着,看起來似乎在專心走路,但卻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着話,阮雲築沒由來感覺心頭緊緊的,這種感覺好像很久都沒有出現在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