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鹩哥那雙黑豆似的小圓眼睛看着沈莓,片刻後又一次舒服地眯起薄薄的眼皮。
沈莓指尖蹭着它額前柔軟的毛發,看着它的眼裏滿是認真,像早前那般與它說話:“你中午聽到了嗎?我被人叫去百學堂啦,說下午換了地方。”
小姑娘的聲音輕緩而軟糯,甚至沒帶上什麽義憤填膺的情緒。
屋子裏的人目光都聚集到了這一處,忍不住聚精會神地盯着籠裏的那只鳥兒。
甚至都沒注意到屋外,門邊偷偷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只鹩哥聽見沈莓說話,眯着的眼皮當真又睜開,與她四目相對。
下一瞬,有些奇怪但清晰的聲音從鳥嘴裏發出來。
“換地方!換地方!”
“百學堂!百學堂!”
“聽到啦!聽到啦!”
鹩哥在籠子裏蹦來跳去,叽叽喳喳的說話,好幾聲都不帶停的。
在它稍顯聒噪的說話聲裏,滿屋子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竟然真的能口吐人言!
還這般清晰!
彭先生倒是沒有幾個小姑娘神色那般誇張,他之前是聽過這只鹩哥說話的。
但那都是簡單的話語,還是鐘先生親自引着說的。
而眼下,它竟好像真能跟沈莓一問一答了。
彭先生看着沈莓的背影,不禁暗暗點了點頭,這小姑娘倒是有些有趣。
沈莓聽着鹩哥咋咋唬唬說了幾句話後,又消停了。
繼續閉上眼睛蹭着她的手指。
她微微斂眸,垂在身側掩入袖中的一只手終于松了松,又摸了一會鳥兒後便收回了手。
沈莓回身,剛想對彭先生說什麽,卻聽站着的吳薇聲音驟然拔高了幾分:“先生,這只是一只鳥兒,它說的話怎能做數?!”
看起來是并不想就這樣認了。
沈莓蹙眉,實在不知自己怎麽招惹了她。
她們無冤無仇,往日甚至都不認識。
而吳薇的話音剛落,還沒等彭先生開口,突然便聽門邊傳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鳥兒說的不做數,我說的應該做數吧?”
幾人一瞬便循着聲望過去,沈莓也看向門口。
俏生生站在那兒的竟然是慕百年。
她絲毫沒有已經上課的自覺,見沈莓看過來,還朝她眨了眨眼。
要不是屋裏還有位先生看着,她只怕是要興高采烈朝她揮手了。
彭先生顯然也是曉得慕百年的,沒有接她剛剛的話茬,反而第一時間皺眉問:“百年,怎麽不去二組上課,還在這兒做甚?”
慕百年是上舍二組的,按理說這時候也應是在上課才對。
而慕百年的理由很正當:“彭先生,剛剛我去幫周先生辦事啦,才回來呢,路過這就聽見你們說話啦。”
說完她不給彭先生繼續刨根問底的機會。
因為她确實是找了借口偷溜出來透氣的,因為周先生下午這門《周禮》實在太無趣啦!
慕百年繼續道:“晌午的時候我看見吳薇進來了,然後沒一會她便又離開了,所以若是她剛剛說她從沒來過,那便是在撒謊呀。”
“如果沒做什麽虧心事,為什麽要撒謊呢?”
她晌午的時候倒是真的路過這兒瞧了一眼,課室裏有人進出實屬平常,她自不會在意,這一眼後便回了自己課室。
也就是這樣才沒瞧見沈莓出來,不然她肯定早就去找她了。
慕百年之前遇到她後就一直沒在書院瞧見過她,還覺着奇怪。
今天好不容易看到,原來是半路來讀的呀。
她這番話讓吳薇“唰”一下白了臉。
她當時明明留意了屋舍周圍的,卻不知道還是叫人看着了。
彭先生的臉色嚴肅起來,他目光銳利看向吳薇,已經沒有再繼續對峙問下去的必要了。
“吳薇,跟我出來。”
“其餘人先自行溫書。”
吳薇蒼白着臉,在這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又覺得有些難堪。
她下意識看了柳聆昔一眼,對上了她冷漠的目光。
吳薇攥了一下手,低着頭跟在彭先生身後出了課室。
彭先生離開前還不忘催促慕百年:“好了,既然回來了就快回去上課,莫等到時候考試又臨時抱佛腳。”
慕百年吐了吐舌頭,皺成了一張苦瓜臉:“知道啦彭先生!”
她聰明,但于讀書一事上素來有些懈怠,要不是被家裏老爹拿着長槍滿院追着趕着,甚至都不想費勁考到臨山來。
但她爹的長槍太可怕了,她屬實遭不住。
但來了書院也不算多老實,總想偷着玩,上次叫沈莓撞見,便是偷偷帶風筝來放。
若是被先生們看到,又要到她老爹面前去告一狀。
眼見着彭先生走了,慕百年卻沒挪窩,而是繼續扒在門邊朝沈莓招手:“你過來呀,你還記得我嗎?”
沈莓趕緊走了過去,忙不疊點頭:“我記得的,你叫慕百年。”
“欸,對!”
慕百年笑的眯起眼睛,而後又看了她們課室裏一眼,偷偷扁嘴。
她把沈莓往外拉了拉,擋住教室裏視線,與她說悄悄話。
“你好慘啊,怎麽跟柳聆昔在一個組啊,她肯定特別不好相處吧?”
沈莓确實跟柳聆昔有矛盾,但她沒想到會先從慕百年口中聽到這番話。
“我……”
她還沒說話,慕百年又小嘴叭叭道:“我反正不喜歡她,整日裏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哪位皇家公主呢,瞧不起誰呀,哼!”
“你要是在二組就好啦,我可以做你的靠山!不過沒事,在一組她要是欺負你,你來告訴我,她不敢招惹我,我會來幫你撐腰的!”
柳聆昔不過是仗着家裏,所以才格外傲氣,但這京都裏身份比她尊貴的自是更有人在,擎西将軍府也是不虛的。
慕百年是個小話唠,叭叭說了一通後看了沈莓一眼,奇怪道:“你怎麽不說話?”
沈莓:是想說來着,但沒找着機會呢。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其實有點喜歡和羨慕慕百年的性子。
當真是好直率呀。
“謝謝你呀,你怎麽要待我這麽好啊?”沈莓忍不住小聲問。
慕百年睜大了眼,一副聽見了奇怪問題的神情。
“這有什麽為什麽啊,你那天幫我撿到風筝,我爹說了做人得知恩圖報!”
“而且我瞧着你比瞧着她們順眼,我要和你做朋友!”
“啊……”
沈莓聽到這句話微微睜大了眼。
有人主動說要跟她做朋友了!
“你這是什麽表情啊?”慕百年有些不樂意,插起腰,“你不想跟我做朋友?那我也不會勉強你,這是你吃虧。”
“噗。”
沈莓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沒有,我就是太高興啦,謝謝你和我做朋友。”
慕百年摸了摸頭,手指繞着自己的發帶,不明所以:“這有什麽好高興的……”
說完她又想起沈莓剛剛在課室裏跟鳥兒說話,突然興致勃勃地壓低聲音問道:“那只鳥兒真能聽懂你說話呀?”
沈莓聞言,眼眸輕眨。
她也偷偷往課室裏看了一眼,然後小聲道:“不是的,這是有些小技巧,我剛剛問的那句話其實每句末尾都是關鍵。”
“它應是會習慣重複說話之人句末的話,所以剛剛便成功了。”
沈莓也是在書上看到的,加之中午她與這只鹩哥說了兩句話,剛剛便試了試。
其實她心裏也是很緊張,生怕不成。
慕百年聽得一愣一愣,忍不住驚嘆:“天啦,你好厲害啊!這個都知道!”
沈莓被誇了,腼腆地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也、也沒有啦。”
“哎呀,你們讀書人,就是喜歡謙虛!”
慕百年嘀嘀咕咕一句,又往另一處方向看了看,與沈莓道:“好啦我要走啦,二組在求知堂上課,你到時可以來找我哦!”
走前她又壓低聲音道:“柳聆昔心眼子多,你看起來好天真,幹脆莫要與她說話,你們組裏這幾個,章淑敏是她的手帕交,另外兩個與她也有些交集,吳薇就更別說了,她可想進柳聆昔的小圈子了。”
慕百年說着說着臉皺巴成一團:“越想越覺得你這一組是什麽狼窩虎穴啊,要不我還是努努力調到你這兒吧……”
她嘀嘀咕咕的走遠,沈莓看着她離開的身影,一直忍不住露出笑來。
雖然今日上課第一天就遇着了吳薇這樣的事,但她也交到了朋友,沈莓還是挺開心的。
而且,即便如此,她也沒讓吳薇得逞。
她努力了。
證明自己一個人也可以。
也真是要謝謝那只鹩哥啦。
沈莓重新提起自己的箱籠回到了座位上。
她看了柳聆昔一眼,目光不帶什麽感情。
柳聆昔也看着她,眼裏的輕慢倒是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嫌惡。
吳薇那個不中用的。
沈莓像是察覺不到她目光裏的那些情緒,她輕輕一瞥,又輕輕移開。
明明不帶什麽情緒,卻偏偏就像沒把人放在眼裏。
柳聆昔捏着書頁的手驟然收緊,“刺啦”撕下一角,面色陰沉下來。
然而只一瞬,她便恢複如常。
只随手将撕下來的書頁一角幾下捏成紙團,扔了。
又過了兩刻鐘,彭先生和吳薇才回來。
彭先生道:“吳薇擾亂課室,罰去思過堂思過五日,抄書十篇,下次再犯,絕不輕饒!”
思過堂便是書院平日裏如有學生犯下過錯,懲罰思過的地方。
聽說那兒沒椅子,只能跪蒲團。
吳薇的臉色依然蒼白,眼眶泛紅,顯然是被彭先生訓斥了。
坐回位置後她就低下頭,一整個下午都沒再離開過椅子,也沒有與沈莓有過一個哪怕眼神的交集。
沈莓也沒與其他人交流,在彭先生說了放課後便收拾東西徑直離開課室。
而在其餘人走後,柳聆昔和章淑敏看了吳薇一眼,起身離開走向屋舍旁的小竹林。
吳薇抿了抿唇,片刻後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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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莓在放課後便去了求學堂找慕百年,她想與她說一聲再走。
慕百年每每都是第一個提着小箱籠沖出課室的,是以沈莓來找她時她也已經出來了。
兩人在半道遇上,正好一起結伴往書院外頭走。
各個府上的馬車都已經等在了書院附近,小姐們一個個出來,坐上自家馬車走了。
嚴府的馬車旁,嚴許正等着人,面上的表情卻有些無言。
只見今日穿了一身姚黃暗金瑞獸文提花長衫,依舊珠光寶氣的陸博恒正與他勾肩搭背,深秋還要搖着把扇子,一臉哀怨道:“懷琛,你不能這樣啊,有了妹妹就忘了兄弟怎麽行?”
“你說說,你已經多久沒見過兄弟我了?”
說着他還要酸唧唧地将頭靠上嚴許的肩,恨不得表演一個當場落淚。
只是人還沒靠呢,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軟軟糯糯的:“哥哥!”
然後他的頭就搭了個空,整個一個踉跄,差點歪地上去。
好在秋實撐了他一把,才沒在這麽個大庭廣衆之下摔個臉朝地。
“欸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我要跟你割袍斷義!”
陸博恒咬了咬牙氣的用扇子對着嚴許的背影一指。
卻見那人随意揚了揚手,頭都沒回,徑直走向了站在書院門口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