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達正欲問蘇氏所言另一樁大事為何事,寝殿的門突然被踹開了。
李承乾風風火火地進門,瞪一眼李明達,轉頭拉住蘇氏的胳膊,問她說什麽沒有。
蘇氏冷笑:“倒是你來得巧,快說了,還沒來得及說。”
李承乾一把把蘇氏推到床上,狠咬着牙維持語氣鎮定,叫人照顧好蘇氏。轉而他沖到李明達跟前,對其喝令道:“跟我出來。”
随即便背着手,大邁步出門。
李明達看一眼蘇氏。
蘇氏便對李明達苦苦地溫柔一笑,“去吧,你大哥的脾氣你清楚。你們兄妹之間不是一向親厚麽,你有什麽話去問你大哥正好就清楚了,我這裏便沒什麽可說,要殺要剮随你決斷。”
“那你腹中剛剛打掉的胎兒呢?不是大哥又是誰的?”李明達問。
蘇氏嗤笑,“自然是你大哥的,不然這深宮之中,我還能和誰生去?休要再提此事,想着我便覺得惡心。這孩子是孽種,要不得,滑掉了一點都不可惜。”
李明達欲再問,便有太子跟前的太監過來催促。
李明達只好離開。
李承乾正滿身怒氣地負手站在院中央。
李明達單單看他的背影,就知道李承乾此刻正在盛怒之下,不好招惹。
“你怎會突然來我東宮,卻不知會一聲。兕子,你仗着又阿耶的寵愛,越發驕縱不可一世,連我東宮都已不被你看在眼裏了。”
“大哥是真心想罵我驕縱,還是惱恨自己做的壞事被我發現,才氣急敗壞?”李明達反問。
李承乾怔了下,眯着眼看李明達。他這個十九妹,真是越發地‘善解人意’了。
“你而今就給我個準話,這件事你能不能不插手?”
李明達從腰間取出令牌,擡高手舉到李承乾眼前。意再告訴李承乾,這件事已經抵達天聽,下了令牌,覆水難收了。
李承乾的目光頓然凝結成冰,寒冷異常。
“兕子,你這是要把大哥往死路上逼。”李承乾默了許久之後,帶着怒火緩緩地嘆氣,“這段日子,本來……算了,你還是回去吧。你嫂子的事,你愛怎麽說怎麽說,總歸是她錯了。”
李明達看着李承乾頹然轉身的背影,有些蕭索,心情更是複雜難說。
“嫂子說大哥有更大的一樁事。”李明達盯着李承乾的背影,忙道。
在面對自己的大哥時,她還是希望能當場把事情說清楚。
“聽她胡說,你愛信就信。”李承乾頭也不回,摔下這句話便邁着大步匆匆回殿。
李明達反倒是有些擔心蘇氏的安全,當即傳了兩名太醫,令其片刻後前去給蘇氏診脈。至少有外人在,蘇氏應該還算安全。
蘇氏已然坦白,她要查的都快查到了,此事該就可以了了,可李明達的心偏偏懸得更厲害。她不知道這些事情告知李世民的結果會如何,那是她的大哥大嫂,所有情況都是經過她的手調查,要說她只論對錯,一點親情都不顧,又怎麽可能。
李明達回房,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
這時候常山公主突然在窗戶那邊冒頭,沖李明達吐了下舌頭。
李明達吓了一跳,定睛見是她,有點懵,“你什麽時候來這?”
常山公主李玉敏笑嘻嘻地理了理自己的鬓角,然後打個哈欠道,“早來了,聽說你去了東宮,我就在附近轉悠,然後轉一轉發現這太陽好,坐了會兒,誰知睡着了。”
怪不得剛剛沒有聽到腳步聲,只感覺忽然似有東西動,本還以為是窗外樹枝搖曳,沒想到竟是一人在自己窗下。李明達探頭往窗外左右看,沒見再有別人,便笑罵李玉敏,“瘋丫頭,你又不帶侍女,快進屋來。”
李玉敏随即撸起袖子,然後手撐着窗臺,就跳了上來,轉而就踩着臨窗的桌子,繼續跳下地。
李明達偏身躲了一下,然後無奈地去點李玉敏的腦袋,“叫你進來是從正門,你又跳窗。得幸在我這,被阿耶瞧見了,你又要被罵。”
李玉敏也不辯駁,就對李明達嘿嘿笑。
“十九姐怎麽了?看你發呆失神的樣兒,一定是有事兒愁。不如跟妹妹說說,我幫你排憂解難。一拳上去,把欺負你的那些人打個烏眼青,那才叫解氣呢。”李玉敏說着,就不客氣的坐了下來,抓一把桌上的瓜子磕起來。
玉敏平常沒長輩的時候,就愛這樣随便,提醒她幾次也不改,李明達也便懶得說她。總歸她懂些分寸,故對外倒沒有如此。便就當是姊妹間都是随意相處,李明達遂也不拘着她了。
“欺負我的人你可得罪不起,好好吃你的東西。”李明達又抓了一把花生送到玉敏跟前。
玉敏樂了,扒着邊吃邊說她這裏的果子味道就是好,吃起來特別香。
“今兒怎麽沒找惠安玩,跑這來了?”李明達問。
“二十一妹要學寫字,不愛搭理我,我才找十九姐。你有事?那就忙去,我在這鬧一鬧就走。”玉敏大氣地笑道。
李明達點頭,随李玉敏自己其玩。她則如剛才那般,繼續坐在窗邊,看似在安靜地發呆,實則腦子裏正在一遍遍捋着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一切。
田邯繕湊過來小聲跟李明達道:“于奉一個字都不說。”
“料到了,你去尚食局找個小宮女過來,名喚小綠的,一會兒你就帶着她這般做……”
這宮女小綠,乃是前些日子她偶然在尚食局附近路過,遠遠地瞧了一眼,發現其長相與太子妃竟有幾分神似,若是換了身打扮,只怕更為相像。當時有宮女喊她,李明達就順便記住了她的名了。
李明達對田邯繕吩咐完,轉而又去瞧李玉敏,問她玩鬧夠了沒有,讓她玩夠了就先回去。
“噢,對,我今天來是有正事要和十九姐說的,差點忘了。”李玉敏快速咀嚼,消平了她鼓起的兩腮,忙道。
“若不急就回頭說,我當下有要緊的事。”
李玉敏怔了下,紅着臉點了點頭,這就笑着跟李明達告辭,然後拉小聲音跟李明達撒嬌道:“那妹妹就過兩天再來找姐姐。”
李明達送走李玉敏之後,便要親自去瞧于奉那邊的情況。程處弼正在殿外守衛,見到李明達後,眼睛一滞。
程處弼随即改變心意,垂首決計不說了。不想晉陽公主三兩步走到她面前來,讓他有話便言。
程處弼心裏打個寒顫,心料這晉陽公主倒真是厲害,竟會讀心一般,立刻就看破了他的心思。
“此處說話倒有些不合适。”程處弼小聲道。
李明達讓程處弼随她一同走,到了內侍省的小牢房,李明達便帶着程處弼和田邯繕先進,在監審室沒人之處,李明達方讓程處弼回話。
程處弼躊躇不知該不該開口,面色有點為難。
“程侍衛什麽時候這般優柔寡斷了?”
“公主如若保證不會追究,屬下方敢言。”
“好,我給你這個保證。”李明達幹脆道。
程處弼:“有人讓我帶話給公主,這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此刻得了起初所要,便剛剛好,深了難以收拾,只怕會令公主悔不當初。”
“什麽人?”李明達目光淩厲地看着程處弼,立刻質問。
程處弼悶聲垂頭,不語一言。
李明達瞪他一眼,意欲再發威。便見程處弼跪地,任由李明達懲罰。于友他不能不義,于上級他又不能不忠。遂在這樣的關頭,他唯有選擇自己受罰方能兩全。
“你倒是剛烈,比你父親更甚。”李明達無奈地笑了,讓他起身。這樣的人才,她怎可能忍心去罰他。
“你這個朋友的忠告我收到了,但未必會聽。”李明達随口嘆一句,便背着手在案後坐了下來,随即便有侍衛将于奉帶了歸來,令其跪在地上受審。
于奉顯然受了很大的刺激,身體不停地哆嗦。他看到李明達後,便苦苦哀求,求她不要傷害太子妃,放了太子妃一碼。
程處弼不解地皺眉,狐疑地打量于奉的反應,心下納悶至極。之前他陪同田邯繕去內侍省抓人的時候,這于奉可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打死我也不說’的樣子,怎麽而今忽然就放松戒備,怕成這副樣子?
程處弼随即看向李明達,見她擺出一副威勢赫赫十分自信的模樣,心下便估量這可能是晉陽公主耍了什麽巧妙地法子,在逼于奉招供。
李明達只冷眼看着,漠然不語一言。
她此般情狀倒更加讓于奉覺得事情不可扭轉,急忙表示是自己推了公主下崖,跟太子妃沒關系。
“你喊着我來,就為了撒這種無聊的謊給我?蘇氏早已經認下是她了,你而今這話倒真可笑。她罪孽深重,從我的事,到祁常侍,衡山公主,還有故意将嫌疑引向高陽公主的種種,都不可饒恕。”
“奴請罪,不該亂言,但請貴主再給奴一次解釋的機會。太子妃當日并非有意推貴主下去,确是争吵之中無意的甩手。至于見死不救,她能怎麽辦,她是個可憐人,一直在東宮遭受百般折磨。當時争執時。貴主咄咄逼人,她也是吓怕了,為了保護自己才會有了一念之惡。但除了這件事,剩下的事真都是奴所為,太子妃并不知情!
奴與太子妃早年便已經相識,那時還是在安州蘇府。太子妃宅心仁厚,見奴命苦,便對奴極好,甚至好心幫奴恢複了良籍。只可惜奴命不好,被家人算計,最終被送進宮裏做了太監。奴初在宮的那段日子百般受辱,便心灰意冷生了死意,是太子妃幾番救奴的性命。奴也便是從那時起,發誓至死效忠太子妃,報其恩情。”
于奉生怕李明達不信他,才連忙把他和蘇氏結識地過往都講清楚,便是希望李明達能明白,他是真肯為太子妃做盡惡事,而不顧性命之人。
“你的意思,祁常侍殺人案,由你從中挑唆?”李明達問。
于奉應承,“當時聽聞貴主蘇醒,且對當初墜崖一事想不起來,奴便料想貴主一定會對此事追究真相。于是就想鬧出一件事,轉移貴主的注意,讓貴主懷疑到別人身上去。
當年祁常侍落難,奴見他可憐,便想起曾經的自己,順手搭救了他一下。而今時機到了,他正好得用,遂幾次遞了消息給他,暗示他這次正是他複仇的好機會。
卻沒想此事最後被貴主查個水落石出,并沒能引向高陽公主,反倒把祁常侍搭了進去。至于祁常侍衣櫃裏的那方蘭花手帕,是奴所放。奴當時知道貴主緝拿了祁常侍之後,便擔心事情敗露,遂塞了二十一公主帕子,擾亂貴主的視線。”
于奉接着還解釋,他當日目擊太子妃推李明達下崖後,便送走了太子妃,随即折回來及時撿走了殘留在懸崖上碎手帕,目的就是讓人以為晉陽公主是意外墜崖。結果卻剛巧碰到李惠安來了,于奉便躲了起來,随即看到李惠安趴在懸崖處哭喊,并把手裏的帕子弄掉了山崖。那時候于奉便注意到,李惠安的帕子與自己所撿的碎帕一模一樣。
本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但後來到祁常侍出事後,于奉因為擔心太子妃和自己暴露,自然就想到了利用這一點。而剛好太子妃那裏有一方二十一公主以前落下的帕子,于奉便趁此時機塞把帕子随便塞進了到祁常侍衣櫃裏的一件衣服中。于奉做這些舉動,正如他所言,就是為了混亂李明達的調查視線,想把這件事糊弄過去。但萬沒有想到,晉陽公主是個異常聰穎厲害之人,如此複雜的涉及,她卻能層層剝繭,最終還是查到了他身上。
李明達還要知道更多的真相,遂有意引導于奉。
“但你坦白這些,卻不能減輕蘇氏身上的罪孽,就算她失手令我墜崖一事可以體諒,她害死皇嗣,私會情郎,每一件都足夠她死一次,皆不可饒恕。”
“吳王并非是她的情郎,她那日去見他,不過是心煩為了賭氣,為了做些什麽以平衡太子對她犯下的惡。與其說私會,倒不如說她更像是故意在氣太子。
至于那個流産掉的孩子,她如何能忍得下?那是太子殿下前兩月喝酒喝醉了,把太子妃誤認了別人,強迫她……任哪個女人會忍得了自己男人叫一宿別人的名字,對自己發洩,結果還因此懷了孩子?”于奉越說,唇鬥得越厲害。
“太子殿下便是高貴出身,也不該這般不把女人當人看!再說太子妃也是出身名門,當配得上他。當年在安州,她是當地所有貴族子弟最向往的佳人良配,個個待她若菩薩一般瞻仰。但到了這太極宮內,卻要日日年年受到這樣的摧殘,何其不公。誰不是人,誰不想好好活着,可這偌大的深宮可曾給她一點喘息的機會?”
于奉說罷,淚如雨下,便對李明達不住地磕頭。他雖不了解晉陽公主,但早有耳聞公主品德端方,為人正直且內心仁善。他相信公主只要有一點點的悲憫之心,在這件事情上,就一定不會把太子妃置于那般殘忍的下場。
于奉依舊連連磕頭,懇求李明達幫忙求情,減輕對太子妃的刑罰。
“我知你在包庇他,有些事非你一人可為,必該是你二人合謀所致。然有些事實我也聽清楚了,錯的就是錯的,他該受到懲罰,同樣你們也要承擔你們惡行所犯下的惡果。”李明達說罷,便擺擺手,打發人将于奉帶下去。
于奉不肯走,趴在地上懇求李明達幫忙求情,“請貴主一定要幫忙陳清太子妃的苦楚,她便是做了壞事,也非大惡之人,實不該受到剮刑!便是死,求您也給她一個留全屍,給她一個安詳的死法,她這輩子已經夠苦了,真不該受此罪啊!”
于奉哭得鼻涕橫流,悲憤至極,最終還是被侍衛使了大力硬拖了下去。
李明達端坐在案後,聽着于奉凄慘的求情聲,面冷至極。
半晌之後,程處弼見晉陽公主還是如此,遂看向了其身邊的大太監田邯繕。
田邯繕擠眼睛示意給程處弼,表示他也不敢出聲招惹。她家公主很少有這般酷冷難以相處的模樣,可見是被于奉先前所言的那些話給驚到了。而且田邯繕也清楚,此刻他們公主心裏在想什麽。同是女人,必定有些感同身受。太子身上的這種事,于女人來說确實是個折磨。而太子畢竟是太子,身份尊貴,這種事就算送到聖人跟前,所受最大的懲罰卻不過是幾聲訓斥,幾通收拾,再不能過了。反倒是太子妃的作為,只怕會地位不保,且必定會受到很嚴厲的懲處。
程處弼看着犯難的晉陽公主,也理解,遂決定保持默不作聲,只等着貴主吩咐便是。
“程侍衛,都記下來,由你回禀聖人。”李明達深吸口氣,便緩緩地起身,轉即又告訴田邯繕,把先前調查整理出來的東西都一并給程處弼。随後,李明達便擺駕回立政殿。
李明達剛回,就看見了李恪。
李恪剛跟李世民請罪出來,瞧見李明達,微微颔首,算是招呼了一聲,便打算走。
李明達輕淺回禮之後,也沒有再多言語,目送李恪離開。
過了會兒,李明達便聽到李恪再和程處弼說話。
當聽到程處弼說案子要結了的時候,李恪默了會兒,才道:“其實太子妃那日不止哭了,臨離別時我勸她想開,以後切勿如此沖動,她和我說了一句話,但我之前沒對十九妹說。”
程處弼:“說了什麽?”
“火炎昆岡;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