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你不必跟兕子說,免得她受怕。我也不想再摻進東宮的事裏,明日便啓程回安州。”李恪道。
程處弼:“人呢,你不再找了?”
“舊事未完,新事添亂。再言,他本不願理會我,一時半刻只怕勸不動,聖人剛又狠罵了我一頓,叫我盡早回去,哪還有空。”李恪無奈地嘆一聲,便和程處弼作別。
程處弼恭送走吳王後,停滞了半晌,才悠長地嘆了一口氣,似有很多愁緒無從發洩。
“火炎昆岡;玉石俱焚。”
李明達在腦子裏過了兩遍這句話,再想蘇氏先前對她欲言又止的那樁大事,可能是大哥的要害。李明達能感覺出來,當時蘇氏并非是真想說,她只是開口露一下,或許是早知道他大哥就在門外。
一個女人能掌握一個男人多大的把柄,會令對方對她如此屈從。更何況對方是太子,身份高貴,大權在握,與其鬥談何容易。還有大哥,為何一定要保她?
“程處弼把于奉的證供交上去了麽?”李明達問。
田邯繕忙告退去問詢,随後他躬身進門,對李明達道:“是。”
李明達雖然早有準備,但忽聽田邯繕的應承,仿若一錘子敲在心上,咚的一下很難受。想到一貫寵愛自己的大哥,想到曾經一直感情要好的大嫂,再想到而今所查的真相,李明達忽然覺得自己這一摔,眼耳鼻雖然更好用了,但卻看到了太多的醜惡。不過真相從不會因為她的知曉與不知曉而改變,所以她倒并不後悔老天爺賦予她的這個特別的能耐。
李明達微微縮肩,繃着身子,想着今天該會有阿耶的傳喚,然而她等到天黑,也不曾聽到正殿那邊有任何腳步聲過來。
李明達還一夜輾轉反側,至次日清晨。她方半躺着,靠在隐嚢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随後不久,李明達便聽到了獨屬于李世民的穩健的腳步聲,立刻驚坐起身。
門外頭有方啓瑞正詢問守門的宮人,公主是否起身,得知沒有後,李世民便就要率人離開。
“來人。”李明達立刻開口。
李世民離開的腳步聲這才停了,轉而大邁步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屋子。
見禮之後,李明達便被李世民拉着手坐了下來。李世民仔細觀察李明達的神色,瞧她眼底烏青,便不悅地蹙眉。
“你一夜未睡?”
李明達笑着搖頭,她剛才睡了一會兒,所以不算撒謊。
李世民無奈地瞪她一眼,便笑了,“好,就當你睡了。但你一會兒要謹遵聖命,再睡一覺,不到晌午不許醒。阿耶知道你心裏惦記什麽,放心,你大哥大嫂的事絕非是因你的調查阿耶才知道。早前就對他們夫妻關系不和的事就略有耳聞,不過一直因國事繁忙,并未細查。但此刻就算沒有你查,阿耶早晚也會查。與其讓外人知道咱們皇族的醜聞,阿耶倒要感謝你提早把這件事挖出來,省得咱們李氏皇族對外丢人了。你嫂子害你,罪不可恕,理當處置。你大哥包庇,同不可恕,我自會好生訓他。”
李世民随即拍拍李明達的腦袋,要眼看着她躺下閉眼了,方離開。
出了門,李世民臉色便陰沉下來,着命人緝拿蘇氏,将其囚禁于東海殿,令方啓瑞監督,左青梅主審,詳細查實蘇氏過往所有不軌行止,而後上報給他。至于李承乾,李世民提起他便先嘆口氣,他回頭看了一眼兕子的屋子,然後下意識的更加壓低聲音,讓人即刻宣李承乾于甘露殿觐見。
李世民随後帶人匆匆去了。
李明達起初閉着眼躺在榻上,随即翻了個身,背對着屋內侍候的宮人,未讓任何人看得到她的臉。
是夜。
李世民并未歸立政殿,李治在天大黑的時候回來; 。李明達聽到腳步聲,就停頓了手中的筆。聽聞李治仔細詢問宮人自己的情況,又不想打擾自己,李明達莫名覺着心暖。
左青梅是在三日後,才來立政殿和李世民回禀審問蘇氏的情況。
“與公主所查并無分別,再問其它,一概不知。”
“可知太子因何包庇她?那樁大事又為何?”李世民問。
“她不說,逼急了,就冷笑說可能是太子念舊情。”左青梅道。
李世民眯起眼睛,想了想,便問左青梅可還問出什麽其它可疑的事情沒有。
左青梅搖頭表示沒有,“婢子用刑具吓她,卻不敢逼急了,已然幾番尋死,當下要人日夜看着才行。”
“倒是個烈性子,但這樣的女子又怎會……”李世民皺眉,有幾分不解,心下又有些後悔當初聽了李承乾的央求,将這蘇氏配給他。
李世民心裏很清楚李承乾對于蘇氏的包庇不合常理,但凡是個男人,都會十分憤怒于蘇氏的所作所為。李承乾雖也惱了,但對外,他的态度還是太過溫和,并沒有太過責怪蘇氏之意。而蘇氏就更有意思了,話說半截,似在暗示李承乾有謀反之嫌,卻又不挑明了,也像是在反過來在包庇李承乾。
這些都太不合情理。
“把蘇亶叫來,讓他見一見女兒。”李世民道。
……
本以為讓蘇氏的父親蘇亶出馬,蘇氏總該有所動搖,便是拒不交代,也該露出一些破綻。
然蘇亶對自己這個女兒也沒辦法,勸了又勸,最後只能挺着一把老骨頭跪在李世民跟前,把頭磕破了賠罪。
李世民至此恍然發現,他派人對蘇氏的調查,其實是毫無進展的,所知的東西皆是兕子所調查的那些。看來想要有所突破,還得靠兕子才行。李世民越發覺得他的寶貝女兒頗有才幹,猶若當年他年少有為,意氣奮發之時。
這倒是好事,只可惜讓這孩子去調查自家的醜事,令她小小年紀就看透了這些人心醜惡,難免有些殘忍。但他李世民的女兒,又豈能和普通人家的小女兒作比,自然該是巾帼英雄,挑十個絕佳男兒都比不得她。
想到兕子,李世民的心情好了很多,随即征求左青梅的意見,便決定審問蘇氏一事,還是交由李明達來處置。
午後,李明達見了蘇氏,便立刻詢問她那一樁大事為何。
蘇氏卻冷笑不應。半晌之後,見李明達仍耐着心思等他的答案,蘇氏更覺得可笑,“傻丫頭,你不會真以為我當初是真心想對你說?那一日不過是逗逗你。我都到而今這地步了,說與不說有何意思。你也不必白費心思。”
“你身處如此境地,還有心情耍嘴逗我,倒厲害。”李明達見蘇氏态度強硬,知道她這些天來早已經适應左青梅的審問。而在審問這方面,李明達遠不如左青梅厲害。她都不行,自己也沒必要過多嘗試。該換個方法,戳她的軟肋,她一旦情緒激動可能就容易脫口了。
李明達思慮片刻,便去李世民跟前得了允準,令李承乾可以最後去探望一次蘇氏。
李承乾自然是想見蘇氏,他心裏終究是有一些話要交代。蘇氏人之将死,也同樣有很多話要和李承乾告別。兩人相見之時,屋內所有的宮人皆退下,未留一人。甚至在屋子周圍的人也都退下了,只留着太子的人負責看守。
左青梅跟着李明達在東海殿的後牆處站着,十分不解貴主為何要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如此兩個人說什麽話她們都聽不到,之後又該如何向聖人交代。
“噓。”李明達用食指抵住唇,示意左青梅不要出聲,然後使眼色看了下房頂。
左青梅愣了下,恍然間明白了,原來貴主還留了一手,在房頂安排人偷聽。如此倒好,看起來四周無人,讓太子和太子妃以為可以放心說話,又能聽到這二人的言談,知道的更多。
左青梅當即對李明達拱手表示佩服,轉即又有些擔心。
“東宮的侍衛們可都是高手,只怕我們的人蟄伏在梁上會被發現。”
“放心,我找的這個人誰都發現不了她偷聽。”李明達說罷,便讓左青梅不必再言,靜等消息。
東海殿內。
李承乾背着手,他轉眸環顧殿內的蕭索,不住冷笑幾聲,轉而流露一臉厭惡的樣子看向蘇氏。
“你作了這麽多年,就為圖這麽個結果?”
蘇氏跪坐在已經有些殘破的草席上,卻身姿端莊,謹守儀态,“殿下今日此來若只為笑話我,倒是可以出門離開了。”
“笑話你什麽,我哪敢笑話你啊,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我咎由自取?殿下到這種時候了,還要髒水往別人身上潑?我現在已經是半個死人了,天不怕地不怕,殿下就不怕我把不該說的東西也說出去?”蘇氏一臉桀骜不馴,偏頭看李承乾。
“你真以為你知道的那點東西,能吓到我?你之所以知道,不過是我想讓你知道。”李承乾薄唇扯起一抹嘲諷的弧度,他随即蹲下來,面對着蘇氏,一手捏着她的下巴,“瞧瞧我的太子妃,舍不得我,要我做她的陪葬。好啊,你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去,能陪你死,我倒是開心。”
“呸,你不配!”蘇氏一巴掌打掉李承乾的手,她偏過頭去不看李承乾,眼睛卻忍不住紅了,“這麽多年,我在你跟前守活寡,受的罪還不夠麽,我死了你還不放過我?求你滾遠點,哪怕是讓我屍身丢在亂葬崗,我也不要和你葬在一起。”
李承乾收了手,臉色冷上加冷,鼻孔裏哼出一抹輕嘲。
抹了半晌,蘇氏方忍住淚,接着說道:“這麽多年了,我始終不明白,你當初既然鐘情我,跟聖人主動求取于我,為何待我進門之後,卻又那般對我。你既然不喜歡我,又何必招惹我。我若不進宮,哪有而今這樣的罪受,哪會……”
“哪會什麽?哪會和三弟私通不成,未享男女歡愉?”李承乾冷言反問。
蘇氏瞪他:“你還有臉說!”
“你有臉做,我怎麽沒臉說。你說我負你,你又何曾沒有負我。新婚之夜,你一人在洞房喝多了酒,半醉在我懷裏,本是粉面櫻唇,惹人憐愛,勾得我欲與你歡好,可你張嘴喊了誰的名字,你可記得?”
蘇氏怔住,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冷笑,“堂堂大唐朝的太子,大婚之日,正欲火焚身之時,懷中心愛的女子卻叫着自己兄弟的名字,會作何感受?查察之下,我方知你大婚前和李恪那點事。好,是我霸道求婚于你,未曾了解你心裏早有了人,我可以等你把這個人忘了的時候,再重新接納你。為了不傷及你的感情,為了讓你回心轉意。我假裝不舉喝藥,忍着不與你同房,待你一心一意,就為等你的心主動回來的那天。可你呢,這麽的多年,至始至終都沒忘了他,從沒有。”
蘇氏雙唇抖得厲害,整個人呆滞了,她呆呆地睜大眼,穿線的淚珠不停地奔湧而下。
“你在說什麽……”
“說什麽你聽不見,耳朵聾了?我至今仍記得三弟出番那日的情境。你随我去送他,你的眼睛依依不舍得,幾乎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那時都過去六年了,你嫁給我六年了,肚子裏還懷着我的兒子,你還是對他如故,你可知道你看他的每一眼,都像一把刀割在我心上。蘇檸櫻,我對你失望之極。”李承乾說這些話的時候,幾乎把每個字都咬碎了才吐出來,“本以為有了孩子,我心下歡喜,以為你的心會安分一些。但我錯了,錯到骨頭裏。每次期望帶來的失望,會令我忍不住想報複你。我不喜歡你了,蘇檸櫻,但我的心止不住的痛,唯有看着你和我一樣痛,我的痛才能減輕一些,有種踏實感。”
蘇氏白着臉,顫巍巍地抖着嘴唇:“那、那你和那個賤奴之間……”
“東宮侍衛宮人衆多,我若真做茍且之事不想讓你看見,你以為你會看得到?”
轟地一下,蘇氏只覺得有一道巨雷從自己的腦子劈下來,讓滿耳都是嗡嗡聲。
蘇氏半張着嘴,眼睛睜到最大。她此刻心中百感交集,已然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她該是笑不出來了。
怎麽會這樣?太子殿下竟然一直喜歡她?
蘇氏自嘲地輕呵一聲,身體已然酸軟到快無力支撐,雙手撐着地面。她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眼淚嘩嘩不停地往地上掉落。
“那那前段日子你喝了酒,喊着別人的名字,也是對我的報複?”她哽噎地問。
“嗯。”
“李承乾,你有病!”蘇氏忽然大吼道,然後幾近瘋狂地爬起來,撲倒李承乾懷裏狠勁兒地捶打她,“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我心裏有你,早就有你!”
“但我現在已經不喜歡你了,”李承乾無情地離開蘇氏,把她推回了草席上,他彎着腰,居高臨下,冷漠一張臉,垂眸看了她許久,才用黯啞的聲音道,“便帶着我一起死,就用我給你的那個把柄。”
蘇氏頓然崩潰,“哇”地一聲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她心裏有無盡的後悔,嘴裏也不停地內疚喊着,是她害死了自己和太子之間的第二個孩子。
“是啊,我也沒想到就那一次,我們會有第二個孩子,也沒想到在我知道這孩子存在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那天的事我是有些沖動,喊着別人的名字刺激你,只為圖自己報複爽快。但你可記得,前一日你是怎麽在于奉跟前,回憶你與三弟之間的舊情!我真是瘋魔了,才會對你這樣惡毒的女人心動。誠如你所言,若當年沒有那一瞥,你我從不相見,也不曾發生過後來這些事該多好。”
“不,我現在不後悔了。”蘇氏拼命地搖頭。
“呵,這話若早些說,何至于到今天這地步。蘇檸櫻,你便是覺得我負你,也不該把過錯加在我妹妹和無辜的孩子身上。事過了,妹妹安好,孩子已然沒了,我仍第一想到的是保你。說你作孽的時候,我自己就在作孽!罷了,這就是孽緣。事已至此,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李承乾話畢,等了許久,見蘇氏還在哭,偏頭隐忍半晌,方從袖子裏掏出一方帕子,丢給了蘇氏。
蘇氏看見帕子上所繡的漂亮的蝠紋,怔了下,“這是兕子繡給你的帕子?”
“她是個好孩子,奈何她卻有個混賬大哥。”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蘇氏颔首道歉,已然泣不成聲。
李承乾背對着蘇氏,沉默許久之後,扭頭漠然看她:“而今該說的都說了,便再無可言。你可還有話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