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樹林彌補,遮擋着天上月光,下山的路果然難走,更何況還要牽着匹馬。
縱然明娪出書院門時跑得快,卻還是在半山路上被景馳從後追趕到了。
他手裏提着一杆燈,橘色的光暈着前後不到五步的範圍,也算是比黑黢黢一片好走一些。
他們沒再對話,景馳僅僅在遇見岔路時出聲提示。
山間除卻蟲鳴聲與馬蹄聲、人的腳步聲外,一片靜谧。
景馳隐約聽見有一兩聲抽泣,卻瞧不真切。
原本的計劃被各種意外打得亂如散沙,傾心告白都變成了癡纏逼問,他如今成了她最大的煩惱,思極此處,景馳亦是心煩意亂。
終于走下了山,明娪二話不說便登上馬,一路向京城奔去。景馳雖沒說什麽,卻也跟上。
一直到眼前能見到城內星星點點的燭火燈光,明娪才終于再次開口,聲音悶悶的。
“前面就要進城了。”
言下之意,景馳自然能聽出來。就要進城了,他不該再跟着她,讓人瞧見徒生閑話。
夏夜的灼熱如同濃稠而滾燙的黑墨,糊得人喘不過氣來。景馳抹了把額頭上的薄汗,把心一橫,反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不是麽。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今天就是要問個明白。
明娪勒了缰繩,滿目失落的搖了搖頭。
“不?”
“這不重要了。”
“如何不重要?”
“你還不懂嗎?只要你與秦清意有過婚約,不管你退婚與否,不管我喜歡不喜歡你,我們都不可能在一起了。”她眨了眨眼睛,眼眶又有些濕潤。這一刻,她幾乎因為景馳逼她親口說出這樣的話而有些恨他。
景馳沉默不語,回想着她的話,再想到她當初離京的原因,她的顧慮,他終于明白了。
秦清意早就視明娪為敵人,不管他如何解釋退婚之事與明娪無關,只要今後他們稍有往來,明娪便會再次成為衆矢之的。
上一次,秦清意是為了姐姐,便能将明娪逼得遠走離家;這次若她誤會是明娪毀了她自己的婚事,還不要再掀起驚濤駭浪。
雖然不清楚今日上山前明娪見了什麽人,但他也能猜到七分。
她今日已經受到攻讦了,不是麽?
思及此處,景馳面色不禁深沉。
趁他思索的當口,明娪又吸了吸鼻子,迅速的擡起衣袖擦了擦眼角,随後便沉聲道:“今日瓊林宴上,景大人臉色很是不好,景公子還是想想該如何回家應對吧,我先告辭了。”
一路飛奔至城門,守城衛士眼見一個年輕女子衣着華麗,卻獨自深夜入城,懷疑了一陣卻也沒什麽破綻,只得放人入城。
她穿過熟悉的道路,直奔明府。
天色已晚,左鄰右舍皆是大門緊閉,唯有明府還敞開着門,左右兩盞燈光照亮門前一片。
明大人一身道袍,在自家門前來回踱步;明夫人手持團扇,立在柱下,也是神色擔憂。
“老爺,夫人,回來了,是小姐!”
明娪下馬,便已經被團團圍住。
“阿娪,聽說瓊林宴早就散場了,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你去哪了?”
“怎的如此狼狽?是誰欺負你了?”
明娪垂着眼簾,悶聲道:“爹,娘,我沒事,你們快去休息吧。”
明夫人還欲詢問,卻被明大人以眼神示意,不情願的将問題都吞進了肚子裏。
“好、好,我們快些進去。方才宴上沒吃飽吧?堂上還給你留了飯菜……”
“爹,我不餓,我只是累了。”
“那我讓葉華去給你準備熱水,在外奔波了一天,也該好好沐浴舒緩才是。你說這長公主也是,我們阿娪早就不是女官了,還總是這麽麻煩她……”
“娘,你怎能這樣說呢……”
“就是,夫人不要這般抱怨,阿娪與公主是友誼深厚嘛。阿娪,爹說的可對麽?”
明大人與夫人的噓寒問暖接連不斷,明娪實在是無力拒絕,卻也不得不承認,如今這般絮語唠叨能讓她漸漸放松下來。
可這一放松下來,便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了。
明大人與夫人一左一右,走出去兩步才發現女兒停在了身後,趕忙又轉身過來。
“這、這是怎的了?”明大人望着啪嗒啪嗒掉眼淚的女兒,心疼到手足無措,遍尋了身上也沒找到手帕,只能用衣袖幫她擦淚。
她終于撲入母親懷中,哭得像個孩子。
“我,我可能又要準備離京了……我舍不得你們……”
梁氏與明大人對視一眼,疾聲問道:“是不是那些小賤人又欺負你了?!當初我就說你躲得再遠都沒用,你娘我有的是辦法整治她們!”
明娪已經哭到抽噎,說不出話來,只能搖頭。
“事情還沒弄清楚,夫人你莫要如此莽撞。今日阿娪心情不好,又累了,你讓她先休息,等她自己想清楚再說也不遲。”
“好吧好吧,你若想走,等天氣涼爽些,娘帶你去饒州,咱們一起去看你哥哥。”
明娪揉着眼睛點點頭,終于被父母放行回了自己房間,然後把頭埋在軟枕中繼續哭到了天昏地暗。
明大人與夫人給與女兒如同春風般的溫暖,可與此同時的景府中則是冷如三九的嚴寒。
供奉景氏先祖的祠堂中燈火通明,景馳腰板挺直的跪在堂前,已經從右至左将先輩的畫像看了一遍又一遍。
景大人臉色鐵青,立在景馳身後一言不發。
景夫人岑氏憂心忡忡的站在門外,試圖尋找合适的時機相勸。
“老爺連日為國事辛勞,如今終于得空安歇,也該先養足精神才是……”
景大人又瞪了景馳許久,才道:“夫人言之有理,我們走吧。”
“那馳兒……”
“且讓他在此想想,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麽。”
景文光轉身欲走,卻聽見跪立之人發出一聲輕笑。
“孩兒并非無心無知之人,近來自己做過什麽皆銘記于心,歷歷在目,并不用刻意回想。”
“馳兒!”岑氏壓低了聲音警告他,“你莫要再頂撞你父親了。”
景文光倒是冷笑一聲,轉身又回到他面前坐下,“好!那你便給我與你娘親解釋清楚,為何要自作主張去與秦家退婚?”
夏日炎熱,又兼燭火烘烤,景馳如今跪在此處實在是身心煎熬。他的裏衣已經濕透,面上卻一點不曾顯露出疲倦。
正是賭氣的時候,再苦再累,他也要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婚姻大事,自是有父母做主,孩兒十分懂得這道理。”景馳望了一眼無奈中緩緩走來的梁氏,揚聲繼續道,“只是前些日子父親一直忙于科考諸事,無暇旁顧。孩兒偶然得知秦二小姐持身不正,人品德行有虧,實非賢妻之選,若要以此事煩擾父母實為不孝,這才自作主張了一次。”
未待景文光發難,岑氏搶先問道:“你說秦二小姐如何人品德行又虧?”
景馳答道:“是随瑩兒去過莼園的女使親眼所見,親耳聽見秦二小姐當衆議論陛下的皇後人選,甚至嘲諷皇後出身低微,這樣的女子若是入了我景府,豈不是為我家招惹禍事麽?”
岑氏又問道:“就因如此,你才去秦府退親?”
景馳笑道:“母親以為,倘若秦大人不是真覺得自己女兒犯了大錯,自覺理虧,他豈能如此痛快的答應解除婚約呢?”
景文光終于開口,怒而問道:“你這不知分寸的小子,是如何同秦大人說的?”
“孩兒同秦大人說明來意,秦二小姐尚未過門便已犯了七出之中的口舌一條,況且她議論的還是皇帝的家事,我完全有正當理由要求退婚。”
“如此說來,這……”岑氏遲疑片刻,望向景文光。
景文光卻是冷笑道:“呵,按我朝律法,犯七出之條而休妻者,女方應将聘禮悉數返還,你說得這般義正言辭,返還的聘禮呢?”
“孩兒與秦大人議定,若他痛快應允退婚之事,我家便與他打個折扣,只須退還半數聘禮便是。”景馳頗為自得,他未曾說出來,他施與好處的同時,也威逼了秦大人一番。
倘或秦府不願退婚,那麽秦二小姐如何妄議主上的事情自然會在京城大街小巷傳為熱議話題。
這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
想不到景大人聽了這話,愈發生氣了。
“混賬!半數聘禮就這麽讓你舍出去了?那是我的俸祿積攢而來的錢財,不是你的!你憑甚自作主張?你……你可氣死我了你!”
岑氏見景文光比起失去一樁婚約似是更加心疼錢財,于是借機勸導:“老爺,馳兒雖然是略有自作主張了,可卻也确實是為着你的聲譽着想。若那秦二小姐真是這般言談失當的人,我倒也不願有這樣的兒媳呢。”
“哼,他這是略有自作主張?真是為我聲譽着想?我呸!”景大人起身,氣得以袖口扇風,絲毫沒有當朝一品的沉穩風度。
“你說的那個陪瑩兒去莼園的女使是哪個?把人即刻帶來。”景文光俯身與景馳對視,“你這是預先存了找人麻煩的心思,派人仔細盯着秦二小姐,只要她稍有言行失當,便成了你的把柄,我說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