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付允之見他寶貝了這麽多年的東西被晉陽公主随手亂搓扔了,瞪得眼珠子快掉下來。他三兩下撲爬過去,伸手努力把紙劃進自己的懷裏。付允之含淚慢慢地把信紙打開,用手掌一遍一遍地把皺巴巴的信紙攤平。
田邯繕這是呈上一張雪白的紙與了李明達,上面的字跡還沒幹,帶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李明達看了眼田。
“此為其母宮氏所書。”房遺直告知道。
“果然,”李明達揮揮手,示意田邯繕把字拿給付允之看。
付允之隐約又聽到他們提及自己的母親,立刻滿臉謹慎,防備地看着他們。
這時田邯繕将手裏的紙拿給了付允之,因怕他看不清,田邯繕勉為其難地蹲下,把紙送到了付允之眼前,讓他好好看清楚。
信紙上寫了七個字:“宗、取、允、名、道、之、李”。
付允之一眼認出此七字的字跡,正和他一直保存的信的字跡一模一樣。付允之忙抖着手舉起剛剛被他寶貝摟在懷裏的信,一眼一眼地看,一字一字地對比。
如出一轍!
雖然字的順序分開錯亂了,但确實與他懷裏摟着的那張的“取名允之,李承道”的信字跡一致。
付允之眼睛直了,呆呆好久,微微啓開有點發抖的唇,搖頭着,不敢相信地對李明達和房遺直道:“不可能,你們怎麽會有他的字跡。”
紙張上未幹的墨字,正恣意地向他揭露了一個真相,乃是付允之最為不敢承認的真相。
他慌慌張張,又有些驚喜地問房遺直,“難道他還活着?”
“人死豈能複生!付允之,你問這話之前心裏必有了預料,只是不敢面對,不敢去把真相刺破罷了。”尉遲寶琪踱步進門,手拿着扇子,邊文绉绉地扇着,邊引了身後的老婦進門。
付允之見是自己的母親,嘴唇劇烈顫抖起來。
宮氏進門後第一眼就看到付允之滿股是血地趴在地上,吓得驚呼一聲。她原本發懵的臉瞬間就轉為淚雨如注。她哭着撲到付允之身邊,抓着他的胳膊問他這是怎麽了,痛不痛。
“說好只是來取東西回去,而今你怎卻趴在堂中受審,可是又幹了什麽色迷心竅之事?”
“宮大娘,好色只是他打得幌子罷了,您兒子的心可比這野!”尉遲寶琪冷笑道。
“阿母,這是怎麽回事?”付允之死瞪着信紙,手依舊抖着不停。
宮氏順勢看過去,愣了下,“這張紙……你怎麽會……”
“這不是父親留給我的麽?”付允之死盯着宮氏的嘴,臉慘白如紙,浮着一層汗珠。
“允之,這、這……”宮氏同樣驚得臉沒了血色。她頹然蹲坐在地上,她傻眼地看着周圍的人,忽見有一秀雅絕俗的女子坐在上首,雍容貴氣,氣勢斐然。
宮氏恍然張大眼,疑惑地朝尉遲寶琪看去。
“倒忘了給宮大娘介紹,晉陽公主也在,還請宮大娘好生拜一拜。不過若是你這兒子真是李允之,宮大娘自诩是皇妃,想不拜也可不拜。”尉遲寶琪半帶譏諷道。
宮氏吓得青了臉,她哪敢有這心!但聽此言,再看兒子如今這般遭遇,她再見識短淺也曉得事情為何了。
該不會是她兒子……這種事可是謀反啊!允之怎麽能麽蠢!
“什麽皇妃,賤婢萬萬不敢。賤婢叩見公主,給公主磕頭,求公主寬恕我兒。他這人蠢,常犯糊塗發瘋,請公主體諒則個,不要和個瘋子較真。”
“宮氏,有所言有所不言。事到如今,你覺得你以一句瘋子便可搪塞所有?”房遺直反問罷了,便讓落歌将其兒子所作所為陳述給了宮氏。
宮氏聽得又怕又哭,泣不成聲。
“都怪賤婢,當年就是因為賤婢一句玩笑話,他才會以為自己身份特別。怎麽都沒想到,這種事兒他竟會記到現在。”
“阿母,你騙我?”付允之驚訝的吼聲幾乎可以震天。
宮氏哭得更狠。
“那時候他才六歲,不成器,便就是貪玩不肯讀書。我一個寡婦帶他費盡苦心,他卻頑劣不堪不聽教化。對他打罵誇贊,什麽招數都用遍了,卻是好了傷就忘了疼,根本不睬我的教誨。
後來縣裏回來一位張進士,人家衣錦還鄉,風光無限,羨煞了許多人,當時人人都在傳頌他的故事,說他少時頑劣,也由寡母養育,同是貪玩不上進,不聽教化。後來邊關來報,得知其父竟是戰死沙場的大将軍,臨死前還留了一句勉勵的話給他。自那以後就轉了性兒,奮發讀書,到底考了功名,為母争光。
我便想我兒若是這般,會不會也有出息。遂便想編個故事吓吓他,試探一二,讓他曉得自己身負期望,需得上進。我起初本是也想編個将軍父親的身份哄他,卻怕他看出我學張進士。再說我想我兒将來定要比那張進士厲害才好,遂就想幹脆編個大身份編給他,讓他更厲害些。”
“宮氏,你倒是真敢,皇家子嗣這種話你也敢說?還僞造了信!”狄仁傑震驚道。
“天高皇帝遠,我們這窮鄉僻壤的,以為沒什麽大事。再說他也是知分寸的年紀了,不可能把這樣的話亂說出去。便是說了,他一個孩子,又有幾人會信。
當時确有了幾天效用,但之後他便開始懷疑,幾番質問,覺得我騙他。我便僞造了這張取名的信,配了一個長命鎖糊弄他。”宮氏頓了下,蹙眉不解地質問付允之,“長命鎖我是給了他,做個念想,但信我深知留不得,早就燒了,怎麽而今會出現在這裏?”
“是我趁阿母分神的工夫,掉了包。那是唯一證明我身份的東西,父親留下的唯一的字,我自然要拼命想法子留下來!”付允之瘋了,沖宮氏大吼道。這多年生活在一句僞造的謊言裏,他一生都因此毀了。
“允之,你別這樣,那真的不是你的父親,我以為你大些了,就會知道那不過是一句激勵你的戲言。”宮氏哭得幾度哽噎,“你就是個普通的老百姓,你父親是有些才幹,做過縣丞,奈何英年早逝。”
付允之怔了下,動動眼珠子,忙去拉住宮氏的衣袖,“阿母,你是不是為了保我的命,掩蓋我的身世,才故意跟大家這麽說?我阿耶其實就是皇族,是李氏皇族真正的嫡系!”
付允之此言一出,就被衙役一杖打在了嘴上,當即吐了滿口血。
“放肆,皇族身份豈容你個賤民玷污!”衙役随即呵斥道。
“是啊,時至今日,竟還敢跟皇族沾親,我看便是當場把你杖殺也不為過!”尉遲寶琪說罷,忙拱手建議晉陽公主離開,公主貴為皇族,實在沒必要面對這樣的瘋子。
“倒無礙,你們繼續。”
李明達一語溫言,倒叫在場所有人都覺得這位公主的氣量非同一般。果然不愧是聖人最愛之女,賢德有容。
李明達對付允之很有興趣,他的神态表情,李明達全然都當成了新鮮物來看。平常在宮裏,她倒是見不到這樣的瘋子。自然也瞧不到人真發起狂來的樣子會如何,眼周、嘴角和雙頰都會随之有怎樣的神色變化。
這次出門她确實見識了不少人和事,同時就總結歸納了不少新的東西。比如即便是不同的人,如果表現同一種情緒,他們的臉部還是會有很多地方有相同的反應。再比如她以前只知道真假笑的區別,而今憤怒、吃驚、失魂、呆滞等等表情,她也都可以做出很好的區分。
在此之後,宮氏和付允之母子的陳述,倒沒什麽太過特別之處,不過是再行交代一些細節。
任誰會想到,一連串“息王後人行俠”背後的真相竟如此荒唐。就只是因為一句謊話,促成了今天的苦果。
一場母教子的‘良苦用心’,扭曲了一個孩子本可以正常的一生。
天擦黑時,李明達等一行人方從福縣縣衙出發,騎着馬奔回安州。
因大家剛剛都聽太多哭聲、吼聲,這會子黃昏安靜,涼風陣陣正覺得爽快,大家都不約而同得慢騎,邊走邊聊。
尉遲寶琪也便在這時,忍不住對付允之一案感慨。
“這事乍聽之下,還真是有些離奇,叫人哭笑不得。但是細想想,像宮氏這樣的女子,在咱們身邊還真是多。為了盼子成材,想盡辦法,無所不用其極。更有許多孩子,因受了苛嚴太過的管教,最終死于父母的棍棒之下。這付允之雖然沒死在他母親的責打之中,卻也情同此狀了,終還是因母教化之錯而送了命。”
狄仁傑點頭應和,“确實如此,如我們這般大家出身的孩子,倒還好些,書香簪纓,父輩都深谙教子之法,手段到底文雅些。但那些不懂這些的百姓家,或是迂腐只懂棍棒教子的人家,打孩子就是常事了。我之前在家讀書的時候,真碰見一個,便是慈州刺史的長子,人死的時候才十歲。只因為我們子弟在一起作詩,他遲了些,作得也不好,挨了笑話,回頭就被自覺丢面子的父母給打了。這還不算,轉即又被打發去宗祠跪了兩天,不吃不喝地,人出來的時候幾乎半死,加之染了風寒,最後到底因這個身子受不住,死了。人走的時候,他父母哭是哭了,卻——”
“卻什麽?”李明達偏首問。
狄仁傑忙恭謹道:“卻是罵喪,未有一點悔意。滿口只怨他們兒子狠心,沒良心,這麽早抛他們而去,害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
“哼,都是他們自己作的!才十歲,身體哪裏受得住。我記得我十歲的時候,還餓着三天,就是一天五頓飯供着我,我也吃不飽。正長身體的時候,肚子就是個無底洞。”尉遲寶琪氣得抱不平道,“天下怎會有這樣的父母,就不愛孩子!”
“一字‘孝’,大過天。”狄仁傑嘆道。
“這自古以來都以孝為重,我們如此說道,會不會有些‘大逆不道’?”
尉遲寶琪轉即見房遺直一直不說話,便特意策馬湊到他身邊,問他怎麽看。
餘下的衆人也安靜下來,側耳等着聽房遺直的想法。
“父母杖子致死,不責。”房遺直只述了這一句話。
衆人愣了愣,竟都沒話講了。
律法如此,你能如何?
尉遲寶琪癟了嘴,跟狄仁傑使了個眼色,忏悔自己就不該嘴巴欠去問房遺直。得了,好好一道可以被大家讨論一路的熱菜,直接被房遺直一句話潑涼了,叫人沒法再續前言。
尉遲寶琪不甘心,轉即恭敬問李明達,“公主看呢?”
“你們回去跟梁公、鄭公、趙公好生聊聊。”李明達笑道。
夕陽下餘晖下,她的眸彎成了月牙形,清面似芙蓉花開,似若仙女臨世,勾住了少年們的目光。
少年們自然也都聽懂了公主的意思,這是要他們和朝廷幾位說話分量重的權臣商量,改一改貞觀律?這不大可能吧,還是說說就算了。
偏這時,房遺直跟他們道:“我負責梁公,剩下的,你們來。”
尉遲寶琪:“……”
狄仁傑:“……”
“這不公平,梁公是你爹啊,你自然好說話。而且,而且……”尉遲寶琪的話說到半截,就看向李明達,不知道該不該說後話。
“說吧,我們貴主早說了,私下裏不必太過拘禮。”田邯繕笑道。
尉遲寶琪真不客氣,立刻幹脆道:“而且剩下的兩位都卻不好招惹,都沒有梁公和善好相處。再說我和懷英是晚輩,哪裏輪的上跟那二位說上話。”
“就是,寶琪這話我贊同。”狄仁傑附議,轉即想起一人來,“不過說到鄭公,倒是可以找叔玉。鄭公一向最疼他,他說上兩句最好用。”
“提起魏叔玉,我倒要問了,他不過晚你一日出發,怎的還沒到?”尉遲寶琪道。
狄仁傑搖搖頭,他可不清楚,他跟魏叔玉又不熟。
尉遲寶琪摸下巴嘆:“想來是半路上因什麽耽擱了,別出什麽意外才好。若不然,我們派人去找找他?”
“等你擔心,菜都涼了。程處弼已經帶人去找了。”李明達道。
尉遲寶琪:“難怪今天沒看到他,原來有事。”
“丢不了。”房遺直淡淡說一句,便道天色晚了,請問李明達是否要加快速度。
李明達點頭,“是該快點了。我們何不比一比騎術,趕起路來也有趣兒點。都不許讓着我,看看誰能贏。贏了的,可讓輸掉的三人每人答應一個不過分的要求。”
“那敢情好!”尉遲寶琪一聽這話眼睛頓時亮了,他立刻握緊馬鞭,然後活動了下手腕,“公主,那寶琪可就不讓您了,剛剛好我有一件事要求公主。”
狄仁傑見狀,也躍躍欲試,他倒是沒什麽欲求,不過有比試總是讓人高興。君子六藝,騎馬可是重要的一項,他不能輸。
房遺直攢眉有猶豫之态,對李明達囑咐道:“安全為上。”
“開始!”李明達随即揮鞭飛馳而去。
尉遲寶琪和狄仁傑互看一眼,也立刻策馬疾奔,緊追李明達。
房遺直這才揮鞭跟着走。
田邯繕等忙跟在後頭。田邯繕的騎術卻是不行,他忙招呼侍衛們趕緊跟上,注意保護公主的安全。
至安州城外三十丈遠,李明達勒住了缰繩,緊随而至的是房遺直,再之後便是狄仁傑和尉遲寶琪。先後相差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三人到了地方後,忙下馬,行禮拜服。對于尉遲寶琪和狄仁傑來說,這比試是真沒相讓,所以輸的十分心愧。平時苦練六藝,自以為騎術不錯,卻沒想到最終竟然比不過被養在深宮的貴公主。
“公主莫非在宮裏經常練騎馬?”尉遲寶琪問。
“偶爾。”李明達也跳下馬,背着手看了眼她身後的房遺直,“你故意讓我?”
房遺直斂眉行禮,表示沒有。
李明達趁機又仔細觀察一遍房遺直的神态,确定他在撒謊騙自己。她挑了下眉,略有不悅。說好比試不要相讓,他還是讓自己,莫非瞧不起她?
尉遲寶琪沒關注這些,還在糾結李明達既然沒有練習怎麽騎術會這麽好。他還想好奇地再問,卻見公主已經召喚大家進城。
因天色晚了,城內宵禁,大街上沒人,一行人騎着馬走得倒也通暢,很快就回了吳王府。
就寝安歇前,尉遲寶琪又找了房遺直閑聊,不知怎麽就說到晚上比試的事。
尉遲寶琪啧啧兩聲,指了指房遺直,“我是盡全力了,但你我可看清楚了,你在故意放水。房遺直啊房遺直,沒想到你也有拍人馬屁的一天。”
“我在後,可顧公主的安全。她若因此出了意外,大家會好?”房遺直淡淡反問。
尉遲寶琪怔了下,後怕地點點頭。
……
至次日,房遺直便把案件的相關證供交給了吳王李恪。正在李恪着手下令處置之時,魏叔玉姍姍來遲,過來拜見。
李恪倒是仰慕魏征之名,對魏叔玉态度很好。不過因有事處置,便也沒多留他。
魏叔玉随後就和房遺直、尉遲寶琪等人一起逛街吃酒,權算是對結案的慶祝。這時候,唯有魏叔玉和程處弼二人尚不知案情早已經發生了扭轉。
當日下午,吳王張榜公示兇案經過,并同時上書奏報朝廷,對付允之處以極刑。付允之母宮氏因造謠皇家身份,按律也當論斬,但念其老邁,且往年做了許多善事,遂減輕對其處罰,徒二十年,發配嶺南。
黃昏時,程處弼和魏叔玉游覽白兆山歸來之時,一進安州城便被榜上的消息所震驚了。待二人回了吳王府,細了解經過之後,才知這案子裏的真正曲折。
魏叔玉倒有些心愧,他當初本就是故意等着案子結束了再來。目的倒不是為了躲案子,而是為了躲公主。不過也就是因為躲了公主,所以這案子他沒法子參與。本來他人來時,案子結束了,就剛剛好,就以路上被意外耽擱為由,說來遲了,也沒什麽丢人可言。但而今案子出了新的轉折,他卻在這期間跑出去游山玩水,沒有過問一句,了解一下基本案情,倒顯得無能懶怠,有辱聖命了。
魏叔玉心愧不已,一面疑惑地看向程處弼,不解他為何沒有将內情告訴自己。一面又躊躇,自己是否該給吳王、晉陽公主和房遺直致歉,這真是太丢人了。
“這事我不知情,想來是我找你那時,發生了逆轉。”程處弼小聲解釋道。
魏叔玉便琢磨該道歉,步子剛有挪動,那廂就有侍衛來回禀,告知晉陽公主護衛長胡澤有動作了。
李明達從屋子裏走出來,看眼在院門口躊躇的程處弼和魏叔玉,心中明鏡。卻未多言,只吩咐程處弼去福縣一趟,跟緊胡澤。
程處弼默然領命,即刻動身。
魏叔玉忙請示也要跟着程處弼去。
李明達對魏叔玉微微一笑,“你剛到安州,連日趕路必定乏累,還是早些歇息,便不勞煩了。”
魏叔玉噎了下,心知公主這是在故意諷刺他。他剛還和程處弼出去游玩,此刻又怎可能因為趕路勞累而去不了。
魏叔玉臉騰地紅了,卻也無處辯駁,只能依言應承。這時候房遺直等人也過來了,剛巧聽到公主的話。
李明達到底善解人意,話鋒一轉,“況且此事與你們奉命所查的案子無關,是另一樁,乃是我們皇族內的事,外人不好插手。”
李明達此一句話,又解了魏叔玉的尴尬。
魏叔玉複而讨回了面子,心下感激晉陽公主,忙誠摯躬身感謝,随後安分地退下。
在旁冷眼觀了經過的尉遲寶琪和狄仁傑都不禁佩服起公主的睿智聰慧,此舉真是妙,既能點到了魏叔玉,讓他自我警醒,又能讓魏叔玉沒那麽丢面子,心存感激。
二人向公主回禀了後續案情之後,便告退。房遺直先行回房了,留尉遲寶琪和狄仁傑二人。
尉遲寶琪便忍不住佩服贊嘆:“公主的厲害之處,非你我二人才智可比了。”
“帝王躬親教誨,自然與你我的格局不同。”狄仁傑倒不覺得稀奇,他雖然和尉遲寶琪一樣佩服公主,但有本質的不同。尉遲寶琪是驚奇一女人竟然有此睿智,所以才佩服。而狄仁傑則覺得公主有此才學是理所應該,他是單純的佩服公主的才能,而非思慮什麽公主為女人本該不如男人這件事。
尉遲寶琪搓搓下巴,想了下,然後拉着狄仁傑小聲道:“叔玉在酒席上說的話,倒不是不可聽。若聖人真打算在我們之中選一人尚主,你怎麽想?”
“沒怎麽想,”狄仁傑嘴上如此說,但心跳莫名地加速,臉有點發燙,“真到有那一天的時候,謹遵聖命。反正我沒得選,你有得選?”
尉遲寶琪怔了下,忙道:“我當然——也沒得選。其實不瞞你,我覺得晉陽公主還挺好的,才貌兼具,端方可人……”
“啧,別到時候做了驸馬沒多久,還是管不住你那風流勁兒。”狄仁傑提醒道。
尉遲寶琪恍然大悟,“對啊,瞧我這腦子,我怎麽把這事給忘了。若讓我為一株牡丹,而放棄了滿山的野花,你說這劃不劃算?”
“從來不喜歡你打的比方。”狄仁傑蹙眉道,“女人不是你園子裏養的花,也不是山上的野花。”
“開玩笑麽,瞧你做什麽這麽認真呢。”尉遲寶琪攬住狄仁傑的肩,拍拍他道,“八字沒一撇呢,你以為聖人會真瞧上你我這樣?晉陽公主可是他最寶貝的女兒,我看除非遇到仙人般的人物,否則他老人家絕不會肯撒手。”
“別人不知,我看魏叔玉是沒戲了,剛讨了公主的嫌。”尉遲寶琪又嘆道。
狄仁傑瞪他一眼,“難不得遺直兄嫌你話多,你是真話多,盡是想些有的沒的!”
“哈哈……”尉遲寶琪爽朗地笑起來。
二人随後擺了一小桌吃酒,至天晚些方各自分別回房歇息。
田邯繕端了剛剛煎好的茶放在李明達跟前,卻見自家公主沒有一點反應,還是倚着窗望着外頭出神。
田邯繕真的發覺,他家公主從墜崖之後,就特別喜歡在窗邊出神。這倒讓他想起小時候老家養的一只貓,也喜歡蹲在窗邊看着外頭,真不知道它看什麽,但就是喜歡坐在那裏一直看。
公主當然不是貓,可公主每次在窗邊發呆的時候,真有點像貓。而且她這時候的一雙眼特別有神兒,也像是正在等鼠時貓的眼睛。
李明達聽完尉遲寶琪和狄仁傑的對話之後,便提筆在空白的紙上畫了個大大地叉。
“公主這是何意?”田邯繕不解問。
“叉掉一個。”李明達的回答已經是令田邯繕疑惑,不過李明達倒是很爽快,期待把所有人都叉掉的那天,然後讓阿耶自己愁去。
至天大黑時,程處弼押解胡澤回來了。
一同押進王府的還有兩大車鐵箱。
夜裏霧重,四處都保持着潮濕。所以運來的鐵箱子上邊角處都還挂着水,每個箱子上都上了鎖,用鐵鏈子捆了一圈,表面滿了綠青苔。
程處弼打發人去回了公主之後,便當場打開了這些鐵箱,裏面盛放着無數銅錢,十幾箱,算起來也該有十萬數了。另有三個大箱子裏套着小箱子,小箱子裏包裹着蓑葉隔水,扒開葉子,裏面還有三層很厚的羊皮,再打開後,就可見金銀首飾珍珠瑪瑙等等金貴之物。三小箱都是如此。
程處弼命人清點之後,列了單子,呈送給了李明達。
與此同時,先前那些負責監視裴驸馬及其身邊重要随從的侍衛們,也遞來了消息。加之審問胡澤的結果,都指向了一個地方。
裴驸馬在安州城西的一棟房舍裏,竟養了外室。此女的字倒也應景兒,叫白潔,聽說是裴驸馬納她之後,特意給她取的。其為裴驸馬生了兩個兒子,老大七歲,老二也已經三歲了。而今這外室尚還懷了六月的身孕。
據胡澤交代,裴驸馬之前偷偷被他私放出來,未去先找公主,而去先見了呂清兒,目的便是為了這些錢財。他讓胡澤把這些錢財都轉到‘秘密之所’,而其所謂的秘密之所正是這外室白潔的住處。裴驸馬深知自己這次事情敗露後,恐難保全自己,便想了用呂清兒的錢來給他的孩子們有個保障。
李明達随即命人将這些經過轉述給了呂清兒。
呂清兒聽後還不信,喊着不可能,但當她看到程處弼遞給她所列的物品清單,皆都是她所藏的寶貝,且一個不差。這事實令呂清兒驚得頓時啞口無言。
随後裴驸馬也=被帶了上來。
呂清兒見其看了證據後真承認了,氣得眼淚直掉,“我不介意你有別的女人,可你怎能這樣,把我辛辛苦苦賣身賺來的錢,拿去給別的女人養孩子。那我呢,我們的孩子呢?”
“我們有孩子麽?”裴驸馬冷冷白一眼呂清兒。
“有啊,安豐,你不記得了麽,便是被我寄養在吳大娘家的孩子。你還說過這孩子長得像我,笑起來好看,嚴肅的時候又像你。”
“呂清兒,那話不過是和你逢場作戲,一時歡愉的亂言罷了,你還真當真了。何以見得你生的那個孽種就是我的孩子?你是個妓女,和多少男人上過床了,生個孽種還想往我身上賴,真當我是頭長綠毛的傻子?”裴驸馬聲音裏帶着濃重的嫌棄,他用萬般厭惡的眼神狠狠地盯着呂清兒,提醒她不要再做夢了,“你們這些身子不潔的女人,最終也只配做男人的玩物,還想做母親,配麽!”
“裴子同你怎麽能這麽對我!我自與你在一起後,便再沒有和別的男人有染過,我對你發過誓,你也見了我素日如何潔身自好。那孩子怎麽可能是別人的!你怎麽能這麽沒良心,我可以負,你怎麽能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呂清兒哭得幾乎快斷了氣,沒了命。
裴驸馬見狀卻沒有絲毫同情,只是用鼻子出氣冷哼一聲,“拿髒身子和我談感情,你們這些女人怎生都這般惡心。”
罷了,裴驸馬狠狠唾一口呂清兒,嫌她要求太多,竟不如之前善解人意,“先前也不過瞧你識趣兒,下賤勾搭我,我也就順勢應了。但想我真心對你?呵,何不先照照鏡子,好好看看你自己放蕩的模樣配不配。”
裴驸馬罵完之後,呂清兒徹底悲傷至絕。他瞧這女人如此可憐,竟覺得幾分可笑,嗤笑不已。
轉眸間,恍然看到門口似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裴驸馬定睛去看,就見臨海公主沉着一張臉站在那裏。
裴驸馬頓然失了之前的狂傲之色,略有些尴尬地叫了一聲:“公——主。”
臨海公主三兩步走到裴驸馬跟前,伸手便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裴驸馬捂着臉,驚詫看李玉瓊,他怎麽都沒想到,會有一天公主打了他。
“我去看了你的兩個孩子,真是好呢。”李玉瓊自嘲一笑,回身坐了下來,然後又看了眼呂清兒。默了會兒,漸漸苦笑起來。
“想想我這輩子又何必呢,為個男人……可笑。我可是堂堂公主,有沒有你,我都是公主。”
李玉瓊說罷,便起身去了。
裴驸馬驚惶不已,忙去伸手拉住李玉瓊的衣角,跪地求饒,懇請李玉瓊原諒他。
“這些年,我每每見你出門,揮霍不少錢財,還以為你不過是為了和我賭氣,在外消愁罷了。原來你搬空我公主府的庫房,你販私鹽、采銀礦,最終是為了外頭那個女人。她在你眼裏有多純潔幹淨,值得你厚待?我今天便叫她不幹淨!”李玉瓊怒道。
裴驸馬忙表示不是,求李玉瓊放了那女子一馬,“卻是我有負于她,是我诓她跟了我,你要怪也該怪我。”
“你以為我還會縱着你?你說這話了,我就心軟再次放你一馬?裴子同,今時不同往日,你別做夢了。”李玉瓊無情地甩開裴驸馬的手,然後高揚着手,铿锵道,“我要休了你!”
裴驸馬一怔再怔,手抖了抖,仰頭看着李玉瓊。似在探究她說的是氣話,還是認真的話。
李玉瓊卻沒給裴驸馬任何反應機會,拂袖便去了。
裴驸馬失神不已,眼中顏色暗淡,整個人了無生氣地蹲坐在原地,在心只裏冒出一句:是真話。
……
李玉瓊直接來找了李明達。
這個丫頭還是鬼靈,把呂清兒的事掀開後,便留了裴驸馬和呂清兒在屋裏随便鬧,又把她叫了去瞧戲。而她卻逃了出來,在這靠着大樹乘涼。
李玉瓊走到李明達身邊,見李明達要和她行禮,伸手示意她不必如此,“繁文缛節就免了吧,反正你也不是真心敬着我。我也知道,自己不配你這樣端方的女子敬重。”
“姑母頓悟了?”李明達問。
李玉瓊苦笑了下,然後緩緩地嘆口氣,“情海太深什麽都懂,但就是跳不出來,而今倒是感謝你一再逼我面對真相。裴子同那樣的男人,不要也罷了。”
“他不信姑母清白,我卻信的。”李明達看着李玉瓊還在顫抖的手,低聲道。
李玉瓊怔了下,眼睛裏随即含淚道:“女人就是命苦。兕子你記着,以後一定要找個待你好的男人,方可用情。不好,便不如獨善自身,來得幹淨爽快,了然無事。”
“嗯。”
暖風緩緩吹拂,半黃的落葉輕輕地從李玉瓊眼前落下。
李玉瓊仰頭看着這棵李明達依靠的大樹,“該靠的地方還是要靠着,你父親待你最與別個不同。”
李明達應承,雖然有些不解李玉瓊為何突然性轉對自己這樣平和了,但到底是好事,希望她頓悟了,“以後的日子能更好些,有錯忏悔便罷。日子還會往前走,忘了舊人,才有新人。”
李玉瓊怔了下,喃喃道:“忘了舊人,才有新人。兕子,你這話說的有趣。”
李玉瓊說罷,便轉身去了,走了幾步,又頓住腳跟李明達道:“之前上書誣陷你的那些話,我會收回,跟你父親澄清,甘願領罰。”
李玉瓊說罷,嘴角扯起一抹笑,最後含笑地看一眼李明達,方去了。
李明達目送李玉瓊的身影消失,但不久之後,她整個身子就僵住了,忙高聲喊人道:“都去給我攔住臨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