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沈莓看着嚴許望過來的眼眸, 沒能在那雙漆黑如濃稠夜色的眸子下堅持太久,紅着臉移開了視線。
有那麽片刻,她好像看到了他少年時幾分意氣風發的模樣。
不過她到底沒見到過那時的嚴許, 只是聽陶真兒從前說起,便忍不住想象了一番。
在今夜, 那想象好似照進了現實。
周圍人的呼喝不絕于耳, 有人認出了嚴許,都不禁要說兩句“不愧是嚴公子”。
攤主都是愣了一會才回神,這還有什麽好比的?他題都沒了啊。
于是便也只能歉意看向裴青,給他賠個不是:“真是抱歉這位公子, 我這兒題準備的不夠多, 這比試怕是不成了, 您看?”
攤主本想着他要是還想比,那他就去旁的攤位借點題, 但在心裏卻覺得這位公子多半是比不過了。
裴青臉上早前從容的神色已經消失殆盡, 現在微微有些繃緊了, 卻又礙于沈莓在這兒, 什麽都說不了,只能與攤主道:“罷了。”
而後他看向嚴許,緩了緩情緒,硬是露出了點笑來:“嚴公子當真厲害,這次沒能成功比一場屬實遺憾。”
他這番話叫一邊的陸博恒聽的心裏直感嘆:裴青這人很會說場面話啊, 他不敢再比,怕有懷琛珠玉在前,又不甘落他之後, 便說是因着客觀原因沒能比成,給自己找回點面子。
嚴許恍若未聞, 将掌櫃遞過來的那兩個小錦盒放進沈莓手裏,指尖輕輕觸了觸她柔軟的掌心,低聲道:“收好,便當我今日送你的禮物。”
沈莓臉頰發燙,連帶着只覺得這兩個錦盒也沾染上了他手裏灼熱的溫度。
她很輕很輕的應了一聲,将錦盒連着手一起縮進披風裏,長睫微垂。
嚴許緩緩笑了一下,這才擡眸看向裴青,眉梢微揚:“既然裴公子這麽說了,今日過節,還是別有憾事的好,那兒在比投壺,不如我便與裴公子再比一場?”
隔着不遠的巷口,确實有人在投壺。
那處是街邊一座茶樓的小游戲,答題投壺,能五箭全中者,可得店家準備的一份小禮,在今日燈會裏圖個熱鬧。
裴青沒想到嚴許竟會提出再比,如今便是他想不答應都不成。
抿緊了唇角,他看了眼沈莓,只能應下,心中卻已在思量一會若是輸了該如何收場。
巷口剛剛比賽的兩人此刻剛好結束,這兒既然是答題投壺,那便是同一道題兩人搶答,誰答對了誰便能投一支箭。
小巷是條死路,為了方便游戲茶樓這側的檐角都挂了燈籠,照亮了這條巷子。
嚴許和裴青兩人走過去,旁邊的小二當即會意:“二位公子可是要玩投壺?”
嚴許微微點頭,付了銀子,朝裴清笑笑:“今日這銀子我付了,裴公子請。”
裴青神色說不上太好,接過小二遞過來的五支箭矢走到了巷口的紅線處。
壺樽放在離這兒約莫七尺的距離,因是在戶外,已經算得上比平日游戲的距離要遠些了。
很快嚴許也走到他身側,兩人一同站着,小二一敲鑼,游戲便開始。
剛剛在猜燈謎那兒看的興致勃勃的一圈路人現下都跟着到了這處,繼續瞧熱鬧。
再加上茶館今日本身生意就旺,圍觀的人自然比剛剛又多了幾成。
嚴許神色沉靜從容,身姿挺拔,在清冷月光和暖色燈火下格外出塵,讓身邊一直被人拿來與他比較的裴青一比之下便遜色了不少。
沈莓攏着披風在一旁看着,腦子裏依然有些懵。
竟然又比上了啊……
不僅如此,就連過程好似都與剛剛如出一轍呢。
因着只是店家的小游戲,問題自然不會太難,與剛剛在燈謎攤前的問題可以說是大同小異。
唯一不同的便是,裴青這次與嚴許同時答題了,卻依然沒他反應快。
有時只是差了那麽微末毫厘,嚴許的答案便已經說出口。
不過這家茶樓的小二倒是機靈的,為免來玩游戲的人輸的太難看少不得會做些平衡,是以如果兩人是幾乎同時說出答案,哪怕嚴許快了那麽一些些,他也會笑眯眯道:“這題兩位都答對了,那便一人扔一支箭矢吧。”
然而即便如此,在投壺的準頭上裴青也差了些。
陸博恒這熱鬧瞧着瞧着都忍不住對裴公子報以兩分同情,這是一場他注定會輸的比試,因為嚴許習過武,他投壺的準頭目前從未失手過。
果不其然,最後以嚴許五支箭矢全扔全中,裴青只扔出三支,中了兩支的最終結果,結束了這場小游戲。
圍觀衆人此刻都忍不住拍起手來,店小二也按照兩人投中的數量分別給他們送上了不同的小禮。
嚴許将自己的那份茶餅給了沈莓,低眸淺笑:“這個也送給阿莓。”
沈莓來之前剛把燈謎攤前拿到兩給小錦盒給了春華拿着,現在又多了一個茶餅。
本是在秋朝節這天出來“相看”的,結果好像莫名就成了跟着哥哥一起逛街市……
姑娘一雙晶瑩的眸子忍不住看了眼一旁的裴青,心生歉意,這是不是對裴公子有些失禮啊?
她收下嚴許給她的茶餅,輕聲說:“謝謝懷琛哥哥。”
而後又走到裴青面前,猶豫着開口:“裴公子,今晚……”
“沈姑娘不必在意。”裴青笑了一下,那笑容裏卻有幾分失落,“我确實不如嚴公子厲害,你有這樣一位兄長珠玉在前,難怪一直未瞧上旁人,估計我也未入姑娘的眼。”
沈莓動了動唇:“也不是的……”
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解釋,內心深處那點對嚴許的小心思是萬不會說的。
卻見裴青好像很快收拾好了情緒,又溫聲道:“不過只要沈姑娘一日未說親,我便應該還是有機會的,對嗎?也許努力些,說不定哪天姑娘便能瞧上我了。”
他這番話看起來熱烈而直白,沈莓被說懵了,半天接不上話。
她想讓裴青還是莫要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京中有那麽多好姑娘想與他結親呢。
只是姑娘沉默的這麽片刻,在嚴許看來卻成了猶豫。
她在猶豫什麽?
難道真被裴青的話說動了?
他神色一沉,眼裏頓時閃過一絲冷厲。
恰巧這時在漸漸散去的圍觀人群中冒出一點騷動,原來是前頭花燈巡游已經走到這條街了。
人群朝這處擠嚷起來,嚴許眼疾手快拉住小姑娘的手,将她帶入自己懷中護住。
“小心。”
他身上玄色的披風微敞,包裹着沈莓,輕輕一旋身,便以背擋住了推搡的人群,替她隔絕出一方小小的天地。
于此同時,趁着旋身這番動作,公子沉着眼眸湊近裴青,冷着聲低道:“她不會。”
裴青在這一刻像撕下了什麽面具,眼皮微動,很快又恢複如初,笑了笑:“你怎知不會。”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低,在喧鬧的人群中更是很難聽清,就連陸博恒都只看到他們動了動唇,沈莓被嚴許護在懷裏自然更是什麽也沒聽到。
不過即便她聽到了,現在或許也沒心思去想那麽多,她的腦子現在已經變成一團漿糊。
在嚴許的懷裏,她能聞到愈發濃郁的沉香的香味,在這份溫暖中輕易便能讓人沉迷。
是哥哥的懷抱。
沈莓無法思考,只覺得心怦怦直跳,臉也被這溫度熏的好似熱氣騰騰,感覺自己就是只落在了沸水裏的蝦米,忍不住腳趾頭都蜷縮起來,可身子卻僵着,一動也不敢動。
嚴許的手握着她的肩,她連人帶披風都被他摟在了懷裏,鼻尖輕輕抵住了他披風領口一圈絨毛。
沈莓覺得鼻子癢癢的,在這時候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打破了她并不知道的嚴許與裴青間隐隐的對峙。
嚴許立刻低頭看她,早已換了副神色:“着涼了?”
小姑娘的臉紅紅的,連鼻尖都透着粉,她仰起小臉,搖着頭下意識道:“是鼻子癢……”
說完這句話,沈莓似是才從一團漿糊中找回一絲理智,臉色更加脹紅着在嚴許的懷裏微微掙紮了一下,小聲道:“懷琛哥哥,這樣不好……”
這句話落在嚴許的耳邊,卻像一滴水落入滾油,平白讓他心裏掀起一陣灼熱的燥意。
不僅沒能讓他松手,反而扣着沈莓肩膀的力道都忍不住大了一些。
他不想當這個哥哥了。
他想無時無刻都能光明正大的将她攬在懷裏,任誰都不能觊觎。
沈莓感覺到了肩頭的力度,忍不住攥了一下嚴許的衣襟,這時才覺得肩上一松。
嚴許終于克制着放開沈莓,微微後退半步,垂眸斂去眼裏瘋長的占有欲。
花燈巡游還很長,這時候巡游的隊伍正走到中間,最是人聲鼎沸的時候,可人群後面,這一處巷口旁,幾人卻與這熱鬧的氛圍格格不入。
沈莓現在只覺得不知要如何與裴青說才好了,剛剛他都看到了。
“裴公子,抱歉,你我說親這事……”
裴青抿着唇角,看着沈莓欲言又止的模樣,朝她笑了一下:“剛剛是意外,我知道,不會介意,我的想法還是剛剛與沈姑娘說的,今夜既然遇到了嚴公子與陸世子,那不若大家便一起吧。”
陸博恒對裴青表現出的忍耐度嘆為觀止,兩次比試被落了面子還依然邀請他們一起走呢!
不僅如此,剛剛他輸了還裝可憐,惹得阿莓妹妹竟然好像還有幾分過意不去了,這不是對嚴許赤裸裸的挑釁?
今夜的一切已經太出乎沈莓的意料,她從嚴許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好像腦子就轉不動,現在也懵懵懂懂的,感覺像做夢似的,有些神思不屬了。
既然如此,好像也沒什麽再逛下去的必要。
可是今晚總覺得已經十分對不住裴青,沈莓一下不知該如何委婉表示“就到這吧”。
這時她便聽嚴許道:“今夜風大,易着涼,便就到這吧。”
說着他低頭看看沈莓:“今日出來也不帶手爐,早些回去喝一碗姜湯去去寒。”
沈莓從前便覺得嚴許好似總能猜到她心裏在想什麽,現在也一樣。
她眨了眨眼,輕輕點頭。
而後又上前兩步,還是認真對裴青道了歉:“裴公子,實在是抱歉。”
她雖不喜歡裴青,但他一直表現的十分溫潤有禮,讓沈莓心裏總覺得有點對他不住。
況且今日在他看來本該是一場相看,結果場面卻弄的有些怪異,沈莓思及此,忍不住看了嚴許兩眼。
這個鍋是懷琛哥哥的。
誰叫他今日這般奇怪……
裴青自是擺了擺手說不要緊,還彬彬有禮地道了聲“告辭”。
陸博恒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湊到嚴許耳邊嘀咕一句:“你可小心些,這裴公子是個大綠茶!”
說完也走了。
嚴許斂眸,也不知對他這番說辭作何感想,卻聽身邊的小姑娘突然問:“什麽綠茶?”
“他說裴公子今日身上熏香是綠茶的味道。”嚴許面不改色道,“走吧,送阿莓回府了可好?”
“嗯。”
沈莓點點頭,跟在了嚴許身邊。
兩人逆着人流往回走,直到走出了兩條街外,人才少些。
他們在泠泠月光下緩緩踱步,冬日的清冷月色時不時被厚重的雲層遮擋,風刮過耳邊,即便裹着披風也能覺出幾分刺骨寒意來。
走到府門前,沈莓被冬夜的風吹的當真又打了個噴嚏,她看了看嚴許,小聲道:“懷琛哥哥要不要也進去喝一杯姜湯再走?”
她如今能單獨與嚴許待在一處的機會不多了,沈莓有些舍不得就這樣分開。
所以即便知道這有些不合時宜,可她還是忍不住說了。
嚴許深深看了她一眼,那雙眼睛比今日的夜色還要更黑也更沉,似是藏了無數說不盡的情緒,叫沈莓只是看一眼便忍不住心又砰砰跳起來。
“好。”
他低聲應下,随她進了府。
前幾日落了雪,現在屋檐和枯枝上的積雪都還沒化,在月色下泛出盈盈的白來。
沈莓讓春華先去吩咐人煮姜湯,自己和嚴許慢慢往府裏走。
她擡頭看了一眼遙遙的月色,想起今晚的種種,微微嘆了口氣,兀自喃喃:“今晚怪對不住裴公子的,不知他會不會怪罪……”
雖然裴青一直說着不要緊,但他到底如何想的誰又知道呢?畢竟今晚他确實落了很多面子。
沈莓原本只是小聲地自言自語,聽在嚴許的耳邊卻變了味。
他倏然停下腳步,緊緊攥住了她的手。
沈莓差異回眸,卻見公子在一點冷白月色下,眉眼間的神色翻湧起伏,黝黑的眼眸深的可怕。
她的呼吸一滞,心猛地便緊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