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之時,翻牆溜出明府後院,對于明娪這般頗有行動力又有過前科的人來說不算難事。

難的是,她還要翻過景府的後院,找到景馳的卧室。

三更半夜,初秋的涼意在廖無人煙的街道上蔓延。

怕教兵馬司巡城的兵士撞見,明娪一路小心,速速穿過長街小巷,繞到了景府後身,內心糾結起來。

她還穿着白日裏換下的輕薄衣衫,方才一番走動不曾覺得,如今伫立在此,受風一吹,起的薄汗便化作了十足的瑟瑟之感。

她真的要如此膽大包天,翻牆進景家嗎?

倘若翻過去被家丁直接抓到了府衙怎麽辦?

倘若找不到景馳的卧室怎麽辦?

倘若景馳今日白天時與她分別後,果真留在了書院,沒有回家,怎麽辦?

雖然顧慮這麽多……可她都到這裏了,焉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挽起袖口,她堅決起來,這便開始尋找合适的爬牆落腳處了。

其實景馳自聽見遠處第一聲不尋常的動靜時,便已經從睡夢中驚醒。

各種窸窸窣窣的聲響伴随着時輕時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該不會是家中遭賊了?

景馳不得不警覺起來,披上外衣起身,不忘随手拎上了桌上擺着的鎮紙。

小心将房門推開一條縫隙,借着今夜月明星稀,他能望見不遠處果真有個來回逡巡的身影。

看得不很真切,景馳又将房門推開了一些,卻不想這邊的動靜讓那人影也注意到了。

望着那扇半開的門愣了片刻,黑影便飛速向這邊移動,眼看便要沖到眼前。

景馳不明所以,只當是賊人,拎着鎮紙的手臂已經積蓄了十成的力氣。

人影越來越近,就在掄起鎮紙準備先發制人之時,景馳有片刻疑惑,這賊人的衣衫好像很是眼熟,哪裏見過來着……

“別,別!是我!”

“阿娪?!”

“噓!別叫!”

“……”

景馳震驚之餘才想到先将她拉入了房中,免得被府中其他人瞧見。

一個提心吊膽的翻牆而入,四處尋找,一個擔心家中進賊,窺視許久,他們此時俱是剛剛将懸着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彼此在黑暗中喘着粗氣對視。

漏夜前來,她的衣衫上沾染的滿滿都是外面的寒涼,景馳只覺得心有餘悸間,鼻間聞到的俱是她帶來的外面的秋天清新氣味。

被屋中的溫熱一撲,她如今也不似在寒風中茕茕孑立時那般緊張了,倒是露出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一雙精光流轉的眸子定定望向景馳,只是不開口說話。

景馳無暇多想,直接問道:“你怎麽進來的?”

明娪這才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答道:“翻牆。”

景馳着實愣了好一陣,再一次被她的行事風格所震懾。

“還不是為你白日裏生氣的事!我擔心你夜不能寐,才專程跑來要同你說個明白的……”起先的理直氣壯漸漸變作了輕聲細語,她果然還是有那麽一點心虛的。

景馳聞言,簡直哭笑不得,“那便非要在這深夜中,翻牆來找我嗎?”

“非要!”她笑得誠懇又腼腆,“不然我可是于心不安啊。”

景馳徹底被氣笑,“我今夜才算明白,為何明大小姐能憑借一己之力,将京城都攪得天翻地覆了。”

想不到今日便這麽暴露了自己的瘋狂一面,她如今所能做的,唯有局促的交握着雙手,好奇的來回觀察屋內擺設,貌若鎮定的開口,“何曾有你說的那麽誇張?滿打滿算下來,我不就是毆打過一位皇子,哦,還外加一個人的未婚妻而已,如今也不過是翻了個牆,你便怕了?”

越說越小聲,她可是知道的,現在景大學士家的長公子婚事還沒有個着落,京城中還有不少有女兒的人家在積極運作。

不安感湧上心頭,她向來就是這樣出格,景馳總不會因此便生了退縮的想法吧?

她的諸多思緒不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只聽景馳的輕笑聲在身後傳來,“怕倒沒有,只是覺得某人先前總是責備我莽撞,簡直是五十步笑百步。”

明娪聞言,轉過身來,不甘于被嘲笑的輕哼了一聲,随後眼神便又飛向了房間四處。

她是想同景馳面對面好好交談的,可他能先把衣服穿好嗎……

不過私闖民宅的那個人似乎也沒有資格這樣要求無辜被驚醒的人呢。

景馳見明娪滿屋亂轉,卻不知她又在打什麽主意,想到自己的日常起居之處就這麽不曾準備的被她打量,不免還有些緊張,于是亦步亦趨的跟着。

“你看些什麽?”

雖然好多年前曾經被帶着來景府坐過好幾次客,可景公子的房間自然是不向客人開放的私人領地。

“沒什麽,就随便看看啊。”

她如今胡亂四處看看,翻一翻還平攤在桌上的書冊,撫一撫被積年打磨圓滑的木椅扶手,桌上還有小半碟甜食。

“甘露餅?原來景公子也會吃甜食,睡前也不知收拾。”

從她手中奪過了那塊小圓餅,他趕忙将碟子都收了起來。

“是我娘非要送來的。”景馳耳根有些發紅,“是人都要吃東西,吃點甜食怎麽了?”

他一個不防,明娪便已經又轉去了那歲寒三友的屏風之後,抱着手臂低頭俯視他的寝榻。

上面不過一軟枕,一團錦面夾被而已。

明明沒什麽好遮掩的,可在她審視的目光下,景馳一個箭步沖來,便将夾被淩空一抖,胡亂疊了起來,沒好氣的問道:“看什麽?”

“我什麽都沒說,你緊張什麽?”

原來她消除自己羞窘的方法,便是加倍讓對方也害羞起來。

景馳已是被她折磨的暈頭轉向,終于問道:“你到底是來說事的,還是來氣我的?”

“哦,對,我有話要說!”

她倒是不客氣,直接坐在了床沿,還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坐下,還一把奪過了他的被子。

“把你的被子借我裹一裹。”

景馳無奈至極,只覺得額頭跳痛,這不合适吧。

不過再不合适也已然如此了,他也不能不承認,自己樂在其中啊。

眼看她将自己裹成了座小山,他沉聲問道:“很冷麽?”

她心中委屈,你一個人在初秋深夜穿着薄衫走過小半個京城試試啊?

漸漸被夾被中的暖意所侵染,她緩過來些,卻一想到這些皆是景馳所餘下的溫熱,不免整個人又蒸騰起來。

該死,她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何時啓程去饒州?行李可收拾妥當了?”

“你願意讓我去了?”明娪驚訝擡頭,她還沒勸呢,景馳怎麽就已經只剩如此溫言細語的關心了?

我,我當然還是不願意啊。景馳心道。

“可我願不願意,都與阿娪的行程計劃無關,對麽?”

明娪半個身子都伸直了些,想不到一個白晝的時間,景馳就變得如此有自知之明了?

“不是的,其實……為什麽一定要去饒州走這一趟,我白日裏說得不全面,那個被我隐瞞了個原因,實在是有些羞于啓齒。”

景馳投來疑問目光。

她便将景夫人對她的靈魂拷問如何令她畏懼如實說了出來。

“之前同你說我想要逍遙自在,是為了勸你放棄,但也不是說謊。還記得我們在回到京城之前,在路上的時候嗎?那時候多好,我在外體會了兩年這樣的生活,想到成婚後便要過上另一種日子,難免會有些恐懼麽……”

見景馳只是凝望自己不語,她便只得更進一步,起身跪坐在了榻上,大膽的從後面勾住了景馳的脖頸,用溫暖的懷抱将他一并裹在了被子中。

景馳身子一顫,只聽耳畔一個輕盈又柔和道:“你要這樣想啊,反正今後我都會在你身邊了,便讓我再最後出走一次,順便想想今後的事情,好不好?”

這樣的方式勸人,焉有不成功之理。

“這理由有何羞于啓齒呢?”

她将頭轉了個邊,搭在他右肩上,“想我風華絕代的前任女官,竟然恐懼婚後生活,這還不羞于啓齒嗎?”

景馳輕笑出聲,擡手也握住了她的手臂,輕聲道:“我娘她确實也同我說了,只是我不曾想到,那些問題會給你造成這般大的困擾。”

“……”那是因為你是男子,本就不必為內宅之事操心啊。

想到景馳如今尚在被她爹為難折磨着,這抱怨她還是暫且不說了。

景馳略微轉頭,便與她側臉相碰,“既然如此,不如現在我們便商量好,免得你日思夜想。”

“商量什麽?”

“下次開科考前,我都不打算留在書院中了,反正到時候定能考中,倒不必耗費太多時間在背書上。”

明娪欲言又止,其實景馳有些時候比她還要自大。

可是看看他在書院中的成績,還有如今在京中的聲名赫赫,倒也沒什麽好懷疑的。

“這麽說,你打算這三年裏便做個閑人?”

做閑人也沒什麽不好的,她如今不就是一個大閑人麽?

景馳不滿的哼了一聲,才道:“誰說我要做閑人?我要去體察世情,感受風物,這可是件事業,不是明姑娘你口中的什麽逍遙自在。”

“有了閱歷,三年後入仕,無論是做些什麽,總還有些底氣與願景。我只是路途上捎帶着家眷——我未來的娘子,并不是特意為誰規劃如此的。”景馳一番動作,讓她移至身前,才問道,“未來的娘子,你覺得呢?”

“我覺得,倘若三年後名落孫山,到時候臉會很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