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仆寺官署旁的一家茶居臨街而立,內裏安靜雅致,是不少官員貴眷品茗暢談之處。

為方便行走,明娪穿了一身男裝,發髻挽一個結,素面朝天的出了門,縱然難以真的以假亂真,也總比女裝出門要低調許多。

尤其是當與她相約見面的,是出門便必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只五彩鹦鹉的曲秀。

曲秀昨日回京了。

昨日回京,尚未洗濯風塵便約明娪出門相聚,一是為了将自南京帶回的茶食糕點與佳釀荷花蕊托她捎與明大人與夫人,二來呢,當然是想要聽當事人講一講他錯過的京城風雲。

明娪接了東西過來,客套一番,終于開始向他傾訴。

除卻為淳寧的早逝而搖頭嘆氣外,曲秀都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聽到最近她夜半翻牆去景府的事跡,簡直要擊節贊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娪妹妹呦……早知道你同景公子有段孽緣,卻想不到他能被你連累至此!”

眼看着曲秀笑得快斷氣,明娪卻是板着一張臉,笑不出來。

倘若時光能夠倒流,她一定要回到那晚,給仿佛喝了假酒的自己兩個大耳光。

“你知道這事最可笑在哪裏麽?”她想想便要氣得拍桌。

那日被在家門口當場抓獲後,她父母一并逼問她究竟為何深夜偷溜。

她終于忍不住困意,說出是因為要去饒州的事,需要與景馳解釋,卻換來了梁氏的嘲笑。

“傻女兒,誰還要跟你去饒州?我早就去信給阿游,讓他速速回京,這會兒他恐怕都快到了。”

原來他們折騰了這樣一番,根本就是在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話題吵架。

“是啊,這事我知道啊。”曲秀舉杯飲了一口那淳厚的陽羨,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個傻子。

“你知道?”

“你哥哥從饒州北上,和我們家在路上碰見,可不正是順路一道回的京城嗎!”

這麽巧?明娪皺眉不解,“不會吧,你們一道回的京,怎麽你昨日就到了,他還沒有回家呢?”

曲秀擡頭仰坐,幽幽道:“你們兄妹二人皆是思路清奇之人,他為何遲歸,你若想不明白,我們這等凡夫俗子就更不知道了。”

明娪輕笑一聲,回想當初她與曲秀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曲秀這只五彩鹦鹉可沒少被明游欺負拔毛。

明游的鬼點子可多,當時便讓曲秀當街哭得梨花帶雨,還能不着痕跡的抽身,絕不沾染一點是非。

還有冷齊,同她在一起時,也沒能躲過命中這一劫……

忽然身上一陣發冷,明娪驟然起身,叫了一聲不好,連茶點酒水都忘記拿,便沖了出去。

景馳今日恰巧便要出門。

景大人今日出門走得匆忙,将一份要緊的文書掉在了家中。

岑氏趕着帶景瑩出門,拾了文書便命景馳送去禮部。

這才走到半途,便遇見了個攔路虎。

那個年輕男子一襲水綠的錦袍,黑靴紗帽,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的模樣,可他上下打量景馳的目光很是玩味與不善。

“這位公子便是……明娪現在的未婚夫?”

景馳聞言皺眉,不知此人來意,也無謂招惹,只是冷冷道:“請閣下讓路。”

“不對不對,是我說錯了,抱歉。”綠衣男子笑得随和,随後竟一把勾住了景馳的肩膀,不成體統,“公子還沒得到明大人首肯呢吧?這也難怪,她爹便是這樣個脾氣,當初對我比你還橫呢。”

景馳被拽得險些踉跄,又聽了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不禁掙開了他怒問:“你又是誰?!”

“嗨,我麽,也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人物,不過若是景公子你麽,還得對我尊敬些。”綠衣男子自行捋了捋衣襟,笑得暧昧不明,“畢竟,那明家小姐與在下的交情,可與你長久多了。”

景馳的雙手在袖中握緊成拳,不知如何卻又緩緩松開了。

那綠衣男子仿佛就要惹怒他是的,又湊近他耳畔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畢竟從前我同她共寝共浴,也不是沒有過麽……”

“住口。”

“我所說句句屬實,景公子可是生氣了?怒不可遏?想當街打架麽?”

景馳冷着一張臉,眼神中已經集結了足夠多的怒意,然而卻尚未行動。

“不管你所說真假,都是不該說。随意将姑娘家的私隐當街說與人聽,非人所為。”

綠衣男子聞言,笑意更盛,“好。”

他這個好字話音未落,便被突如其來的一股蠻力推出去好遠。

“哪個不長眼的,敢撞小爺?!”

景馳眉心微動,面露驚訝之色,“阿娪?”

回過頭來,龇牙咧嘴的望向那個突然出手的人,他的脾氣卻偃旗息鼓。

“明游,不許你欺負他!”明娪将景馳拉到了身後,雙手叉腰,戒備視之。

“嘿嘿,阿娪,為兄這都是為了你啊……”明游站穩了身,才道,“再說了,我何曾欺負他了?”

明娪瞪眼問道:“那你方才同他胡謅些什麽?”

“我哪裏胡謅,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明游繞過她去專找景馳,“景公子,你看看我,你再想想,我可有诓你麽?”

景馳無奈的扯出一絲笑容,問道:“他是你哥哥?”

明娪其實是不太願承認的,但明游卻欣然道:“正是正是!”

方才不曾覺得,如今與男裝明娪一對比,二人還果真有些相似之處。

只是一直聽明娪說明游尚在饒州,才令他蒙蔽,不曾一開始便認出這位明大公子。

既然是明游,他與明娪是雙生的龍鳳胎,甫一出生自然要同浴,哪有什麽稀奇。

景馳笑着搖頭,這對兄妹真是……

明娪尚在惱火,“景馳,你別理他,他就是太閑了,拿你惡作劇。”

“非也,方才我幾番言語挑釁,可景公子依然沉着冷靜,不曾誤會也不曾由着心中的怒火揮拳,着實難得。”明游拍了拍景馳的肩膀,仿佛個學究般老成贊賞,“舍妹就是個冒失的性子,聽聞她前些日子還與人動了手,所以我這未來的妹婿必得比她清醒些才好。”

原來這還算是他通過了明公子精心設計的考驗了?

他成了清醒冷靜的那個了?怎麽說起來就那麽心虛呢……

“我看你是瘋了吧!他哪裏有比我好啊?他之前還擅作主張,去……唔唔!!”明娪簡直不能理解明游的思路,當即便要舉例說明,卻不想被景馳從身後一把狠狠捂住了嘴。

明游對他百般激怒試探,他都挺過來了,豈能讓明娪再敗壞好印象。

明游搖了搖頭,簡直沒眼看,“為了盯景公子,我可是三過家門而不入,如今也該回家拜會父母了,你二人随意。”

景馳點了點頭,除卻手上不曾松開,面上是一派随和,“明公子以後喚我元騁便好。”

明游亦點了點頭,“這樣啊,景公子以後喚我為兄長便好。”

……

這世上便有這樣的人,你拿他當朋友,他只想當你大舅哥。

明游走遠了,明娪才從景馳的魔爪下逃脫出來,不由怒目而視。

景馳似是不解,無辜問道:“怎麽了?”

明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這麽疼,肯定都被按得發紅了!

景馳卻耳尖一紅,“這大庭廣衆的,不好吧……”

明娪翻了個白眼,他在想什麽美事。

她又轉而對他指指點點,“你有問題!”

“我哪有問題?”

“我哥哥方才說的話,依你的性子根本就忍不了,你怎麽不踹他?!”

“令兄都說了,是我清醒。”景馳哭笑不得,“阿娪到底是想讓我得到兄長的支持,還是不想呢?”

這倒也是,她仔細想想,他們應該協力推動她爹那塊頑石,怎麽能如今就內讧起來呢?

但是她還是覺得,今日的景馳,很可疑。

回過神來,她忽然想到,“呀!我忘了拿曲秀給我的東西!”

景馳道:“我還要去給父親送文書。”

她問道:“那我們……就各自忙去了?”

“只得如此了。”景馳還是心虛得很,總覺得如今同她待在一處頗為危險,不如離開。

“那有緣再見。”明娪對他笑眯眯的,在明游說服她爹之前,她與景馳确實也只能憑緣分相見了。

景馳卻道:“五日之後,有緣老地方見。”

明娪迷惑,老地方,哪個老地方?景馳的卧室嗎?

五日至期未到,明大人的心态卻有了重大的轉變,卻不是讓明游勸的。

從前梁氏頻頻勸他,女兒年紀不小,先前又有諸多事故,如今難得遇見知心人,焉有不許之理?

明通雖然也聽着,卻怎麽也沒勸進他心坎裏。

他的女兒年紀大又如何?有事故又如何?只要她想,他就養她到老!

可惜她現在不想了。

明游自年少便多年在外求學,此次回家,倒是觸動了梁氏心懷。

“當初我懷着他們兄妹兩個,郎中看了便說兇險。果然生産的那日,費了多少力氣将他們兩個生了出來,先出來的阿游倒是哭得嘹亮,阿娪卻是奄奄一息。那時你懷抱着她,許了什麽心願,你忘了嗎?”

明通長嘆一口氣,他怎會忘記呢。

他可是懷抱着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親口說過,倘若她能健康長大,便要讓她一世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