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府門前的對峙仍在繼續。
雖說如今錦衣衛遠未有幾十年前那般勢盛,但到底是只聽命于皇帝,說抓誰就抓誰的鷹爪。明參議一五品文官,與一衆鷹爪對峙起來,竟也不曾輸了氣勢。
今日化溪山上天光剛亮時便有錦衣衛上山,剛至山門,山主得了消息,便趕忙将景馳從後山放走。
雖不知景家是出了何事,但山主也僅僅能庇護學生至此地步了。
可景馳縱然在山上逃過一次,孤身一人又怎能放心離去,自然要趕回家中,也就與錦衣衛正面遭遇了。
變故來得這麽突然,眼看着錦衣衛封鎖了景府,母親和妹妹被困在其中,又聽聞那為首的指揮說父親牽涉謀反,已經在上朝路上被捕,他自是驚怒交加,方寸大亂。
眼看明參議到來,與錦衣衛周旋,倒是讓景馳鎮定了片刻,聽見錦衣衛說要将自己投入景府一并軟禁,他亦覺得此時此刻,他确實是該如此被處置的。
可不曾想到,向來不結黨、不站隊、不攀附,一心愛惜名譽的明參議此時竟急了,還當衆向一幹錦衣衛宣告景馳是他明通的女婿。誰也不知寧王案的深淺,他反倒要自己往泥坑裏跳?
景馳也驚訝的怔在那裏,回憶起從前明世伯嫌棄自己的種種态度,想起為了阻撓自己與阿娪相見,他出的那些刁鑽難題……這個倔驢性子驟然轉了彎,倒也讓人心底一熱,生出不少感動來。
不過那錦衣衛千戶顯然并未曾感動,張牙舞爪的便道:“好哇,原來明大人是意圖包庇,竟然還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放他走。”
“啊?!可、可是,大人?”聽見身後那人的聲音,千戶有些不可置信。
“此等小事,無謂争執,便依明大人之言,我們走。”
那人也是稍作思量一番,便已經想清楚。陛下旨意是命錦衣衛取文書後封鎖景府,可對于景府家眷并無确切的安排,如今案情不明,倒不如留下這麽一個活結,日後無論如何都方便些。
一聲令下,錦衣衛有序撤離。
明通擡手一捋自己公服的衣擺,來到依舊伫立的景馳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走罷。”
景馳卻道:“世伯為何要救我?父親蒙冤,家母和舍妹還在府中,我豈能獨善其身?我該進去……”
“你傻啊?!”明通眼中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氣得想打他的頭,“我與錦衣衛費這許多口舌,是為了讓你遠走高飛的嗎?你爹的事如今一團亂麻,留你一個人在外,總比都囚禁在這景府中抓瞎好吧?”
說得有些道理,景馳沉思着,明通便已經呼喚明家下人,先将他速速帶回明府,自己還要趕去上朝,且看今日京中的狀況,恐怕大殿上還要有一場大風波。
果不其然,下朝之後,已是晌午,明通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這便修書給妻兒,加急遞送。
事發突然,父親信中也只是簡要寫來。只說他們離京的那日便有幾個自稱是寧王下屬的人攜帶着一份僞造的遺诏去找錦衣衛自首,卻又招供說是重臣景文光僞造了此份上書傳位寧王的诏書,又呈給了寧王,寧王受他欺騙,才會一心以為自己是在完成先皇遺诏,不想事敗,犯了謀反的大罪。
明娪仔細看了,來不及驚訝與害怕,只能當機立斷。
“雲遙,還記得托你們保管的那樣東西嗎?”
“當然,那物如今還在蒲州镖局的密室中藏着呢。”
“那可否勞煩你,同我即刻啓程去蒲州取了東西再回京?”
“好。”
不再多說,趕忙收拾行李。明游這課業是要翹得徹底了,現在他也要立即護送母親回京。
策馬揚鞭,任由晨霧沾濕額前的發絲,明娪與雲遙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蒲州。
如今蒲州镖局中上下都已經打心底認可了方天恺這個少镖頭,雲遙風塵仆仆的提早歸來,衆人也都紛紛喚一聲少夫人。
雲遙帶着明娪一路走入镖局,七拐八拐後來到了一個極深的小院,院中有正在灑掃的下人,見了雲遙趕忙熱切道:“少夫人來取東西?”
“嗯。”
憑借着多年行走在外的經驗,明娪只一瞥那手拿掃帚的老叟,便能察覺到此人武藝頗高。
看來這不起眼的院落便是镖局中收藏要緊物件的地方了。
她無意窺視,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于是便在院外等候,不多時,雲遙便已經出來,對她點點頭,東西已經拿到了,她們繼續上路。
路過镖局中的演武之處,雲遙遲疑了片刻,大手一揮,招呼了十幾個镖局兄弟,讓他們這就出趟任務——随她們進京。
雖然遺诏被藏在蒲州的事情十分隐蔽,當時只有他們四個人知道,但賊人蟄伏了大半年又伺機而動,連景大人都被誣告下了獄,她們兩個女子還是小心些好。
幸好這一路上她們并未遇到反賊同黨,只是遭遇幾個不自量力的小賊,到了霜降時節,終于抵達京城。
這次不過離開了京城大半個月時間,明娪卻總覺得竟比她從前走上半年再回來感受到的變化還大。
之前京中各處都在為冬季的皇帝大婚典禮加緊做準備,端的是一團喜氣,如今呢……街上時常有兵馬司的大隊人馬巡邏,錦衣衛也時而出現,街上行人皆是神色匆匆,生怕無辜的自己也被牽連進寧王謀反案,被抓進那不見天日的诏獄裏去。
天近傍晚,蒲州镖局在都城內自然有駐點,十幾個被雲遙帶來的镖局兄弟站在一處太過惹眼,雲遙先帶他們去駐點安置,明娪則懷揣着遺诏先行回家。
敲了好幾下,緊閉的大門才緩緩開了一個門縫。
門房的小厮見了明娪,才收起了戒備,喜笑顏開的迎接,“大小姐,您可回來了!老爺!夫人!公子!大小姐回府啦!”
這小厮的嗓門忒大,這下恐怕連隔壁的人家都知道明大小姐回府了。
明通與夫人聞訊趕忙出來,見到了明娪,都是放下了懸着的一顆心。
明娪疲憊中扯出了一個微笑來安慰父母,眼神卻是四處亂飄,卻尋不到那個暫住在自己家的人。
咦,不來迎接她麽?
明府占地不大,僅有兩間廂房也是許久不曾有人住過,自從那日被明世伯撿回了明府,景馳就暫且被安排在了明游的房間住下。
前兩日明夫人與明大公子折返回了家,這才張羅着讓人收拾廂房——明夫人的意思,卻是委屈一下阿游,讓他去住那冬涼夏暖的廂房。
如今景馳正端坐在明游房中,靜靜的不知想些什麽事情。
他不再似前陣的書生襕衫打扮,倒是穿了一身窄袖的玄色暗紋布袍,低調中透露出些許沉郁。
方才外面喧鬧時他已經聽到,如今來人悄悄進了門,又從後雙臂挂住了他的脖頸,傳遞外來的寒氣,他倒是不驚訝。
“阿娪回來了。”
景馳的聲音平淡溫和,明娪聽了,稍稍放心,至少他如今心态尚可。
“嗯。”她使壞的用她被風吹得冰冷的臉頰去碰他的,問道,“我爹這幾天沒欺負你吧?我家住得習慣麽?”
“沒有,你家中自然是一切都好。”
明娪漸漸松開了手,上前一步轉過身來看他,他這般平和的話,她反倒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了呢……
明馳又望了她一陣,才牽過了她冰冷的手來,輕聲道:“前日有明世伯與曲公子幫忙,我假扮作送飯食的仆人進了景府。”
“伯母與瑩兒妹妹,她們還好麽?”她關切問道。
“一直不能與外界溝通,母親很是焦慮,瑩兒也害怕,但見過我後,知曉了父親的境況尚可,已經鎮定些了。”
明娪一路風塵仆仆趕來,倒是還沒機會了解下景大人的境況呢。
她又問道:“你怎知世伯境況尚可?你去牢裏見過他了?”
“嗯,多虧有曲公子運作。”
明娪心中狠狠在曲秀的名字上畫了個紅圈,這麽危險的事,他怎麽一而再的幫景馳去做?倘若出了狀況怎麽辦?她是得好好找曲秀說道說道了。
景馳又道:“魏均拿出的僞造遺诏、父親筆跡的信件都頗為真切,陛下迫于壓力不得不将父親押于刑部,但我猜想陛下也有暗中囑咐過,所以牢中對父親還算關照。”
“那就好。不管那狗賊拿出造得再真的證據,僞證就是僞證,你放心,我這次……”她剛想将如何去蒲州與雲遙取了真遺诏的事情說來,就聽景馳搶白道:
“阿娪,這次風波還不知該如何收場,我想……我們的婚約還是暫且就不作數了吧。”
她的神色頓時冷了下來,“你再說一次?”
“如今我終于明白,明世伯這麽多年來在朝中秉持中立,不參與任何黨派争鬥是為了什麽。可縱然是他,這次也做錯了,他那日不該亮明身份向錦衣衛保我。”景馳松開了她的手,十分沉着的勸道,“如今便是在景府門前路過的行人回家都要擦一擦鞋子,更何況是我們兩家有姻親關聯?我不能害了你的性命,婚約……取消吧。”
作者有話要說:
熱淚盈眶的景公子:明大人雖然一直貶低我,看不上我,但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他認我當女婿了!
作者:你怕不是被明大人PUA了吧……